夏天的磨石城并没有因为靠近北方抑或建在山中就增加一些凉爽。相反,少了清水河这样的宽阔水系环绕,地处白亮阳光直射下的石城更让人觉得燥热难耐。
“啊!哎呀,这里果真是两个世界啊。”
听着张三舒服的呻吟声,秦毅抬头看看山门广场前、巨石牌楼额枋上横刻着的“清凉世界”金字,也顿时感觉到连空气都轻薄了一些,呼吸起来直透心胸。四周阴翳蔽日鸟叫虫鸣,这种舒畅之感仅次于回家了,不想磨石城里竟有如此的避暑胜地,怕是连王宫都不能比。
各个门派招收弟子的工作已相继结束,按照学宫的说法,也就该正式开课了。此日秦毅便要到他报名的门派清凉山开始学习剑术。公孙义准许各人带一名贴身仆役随行,并且还另从禁军当中抽调出一批高级剑士专门负责质子们的安全,自然也有监管的意思在里面。
“殿下,”张三瞅了瞅远远跟着他们,充作秦毅侍卫的两人说道:“你为什么不带黑瞳来,关键时候他可比我管用多了。”
秦毅不知张三近些日子勾搭上了临川侯府的一个侍女,实在不愿离开那里,便道:“黑瞳身份敏感,在人家的地盘上,万一门派里出点什么事情他首先要被怀疑。何况张三,你也要认真学习剑术了。”
“啊,我?那殿下,咱们多久回一次家?”
秦毅淡淡摇头,“我们在这里没有家。”
东楼剑宗对于新入门弟子的要求是年龄不得超过十三岁,这当然是指尚未修炼出内气的孩子。此刻在那牌楼后面的广场上,已确定被清凉山选中的幼童们难掩兴奋,正扎堆结伙儿地聊着,等待迎宾执事将他们引进山门。
清凉山门派恰如一座嵌入山林中的长方院落,依山势向上延伸铺展。在这石窟般的建筑群上部,已接近山顶的地方正有两人立于岩上,遥望着山门广场中的人群。
靠前站立着的中年男人体格挺拔,一副好模样,腰间悬挂两把长剑,缓缓开口道:“那两个质子都安排好了?”
“已经交代过了,给他们单独空出一处院子,现在大概正办手续呢。门主,我们也该去准备授业典礼了。”答话的是一名白发老者,也同样身配双剑。
“质子多留意一些,万不要在我们这里有任何闪失。”男子把目光转向天空,有些落寞地言道:“这些新招进来的孩子也要好生培养,到年底……争取吧。”
听着这没头没尾、如同爵蜡一般寡淡无味的多余话,老人禁不住默默摇头。
清凉山好歹也属五大门派,也曾有着辉煌的过去,可如今什么局面?长老团中被排挤到只剩下门主一个席位、资源争夺赛屡屡失利,连续三年拿着低保。还有去年的征兵份额,派去战场的弟子甚至不如几个中级门派多……而这一切,全都是拜眼前这个软弱无能的门主所赐。
“你就瞧吧,”
老人心里嘀咕,“若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年我们就会被白云山的那群饿狼给叼出五大门派。”
加入清凉山的质子拢共就俩人,另一名少年比秦毅大,看着有个十四五岁。这人头脑活泛,总感觉秦毅毕竟是大国的太子,跟着他不会吃亏,于是那日便紧随其后报了名。
因他们人少,门派就把原本是教师居住的一处院子腾出来安置二人,这里是在山壁上开凿出的几间窑洞,包括四名侍卫在内,众人倒也住着宽敞。
第二天清晨,正式的授业开始了。秦毅之前就向公孙义提出过请求,因此张三也能跟着来听课。他们虽为新人,但都已修炼出了内气,便直接被安排去了一个约有五百人左右的小班里。
负责教习他们的是名年龄介于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虬髯大汉。方面阔口,样子有些凶。他来到位于门派中下部的这处教练场,刚一看到秦毅三人便夸张地咋呼着招手:“来来,你们是新来的,还不认识这些师兄师姐,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下。”
“哎,你们看啊,”待到秦毅三个一脸纳闷地走过近前,这人又手指人群面色古怪地讥笑道:“你们看,这些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回炉弟子。怎么回炉呢?那剑要是铸差了,就得回炉熔了重铸——说的就是他们了。”
稍事停顿,等那五百来号人大部分都低下头以后,大汉才继续道:“在我清凉山,新入门弟子一旦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修炼出内气,便会被门派直接除名;而修出内气的弟子若不能通过剑士考核,获得佩剑资格,则还有一次重新学习的机会,这次再通不过,照样滚蛋。所以你们新来的,不要学他们,须勤加努力,争取一次就能晋升剑士。”
三人听懂了大概意思,倒是对这大汉生出些好感。他三言两语就将老弟子身上的优越感一扫而空,更是以这种鞭策的话语简单道出门规,粗中有细,显然是性情洒脱之人。
“我胡胜实力不济,也就只配教这些不成器的弟子了。”他自嘲地一笑,说:“新来的,你们也介绍一下自己,今后大家总算是同门。”
“我叫秦毅,来自比香国。”秦毅对众弟子行礼。
“我是陈国的敬绶。”
“比香国张三。”
胡胜点点头,换上严肃的面孔对众人说道:“知道你们为什么没有通过考核吗?你们全都修出了内气,个别人甚至不比一些剑士差,可怎么就是无法转化成剑气呢?”
“秦毅!”
“弟子在。”
“你先来说说,制造之术的要诀是什么?”
“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利攻守之胜。”秦毅不假思索地答道。
“很好。”胡胜笑着拍了拍秦毅肩膀,转向敬绶问道:“陈国医术为生洲之最,敬绶,还记得你们医道的精义吗?”
“弟子记得。”敬绶朗声开口:“观气象、理经脉、辨虚实,一决人之生死。”
“对。”胡胜毫无征兆地开始授课:“六艺之中,巫术太过玄远,我们暂且不论,而其他五种则各有其精妙之处——这是我们首先应该了解的。就比如这制造术,秦毅定是从授业之日起就每日拆解各种机关器械,使内气贯通于手足之间,习能生巧;敬绶呢,自幼以博闻强记为能,对于激发自身潜力方面,无出医术之右者。还有射术练目,眼光所及箭矢随至、乐艺练耳,听声辨物,精于操控内气……那么你们谁能告诉我,咱们剑术练的是什么?”
“我知道,”一名男弟子高叫:“剑术练心。”
“放屁!”胡胜大怒,“哪个糊涂蛋教的你,难怪考核不过。你是剑豪了吗就练心?滚到这里来。”
这孩子吐着舌头上前,胡胜伸直了左臂说道:“来,用你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只要可使我这胳臂挪动半分,那你就不用再去考核,我亲自向首座申请,直接给你佩剑。”
“当真?”男孩舔舔嘴唇,问话出口同时已是猛地抬起两手去托举胡胜的胳臂。但他很快发现,这条臂膀竟如同铁铸的一般,打得手掌生疼依旧动也不动。
“哼,小聪明。”
男孩不服,忽然跳起,将整个人都吊在了胡胜的臂上,可来来回回如猴子爬杆一般晃荡了许久还是纹丝未动。这时他灵机一动,一手仍吊着,却是空出一只手想去掏胡胜的胳肢窝……这下众人都被逗笑,连胡胜也气得笑出声,内劲发散,那小子尚未得手就给震落在了地下。
“你小子,成天就想些歪门邪道的事情,能有个好?记住——”胡胜抬头望向众人,“你们也都记清楚喽,说到底,六艺的区别就在于气息的修炼以及运用方法上的不同。我们修行的是剑术,对于剑的使用上,就如同人的这条手臂,什么时候让剑变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挥剑便如动动手指般方便自如了,剑气也就自然而然地凝聚出来了。所以第一步,你们先要练好自己的胳膊。”
从此日开始,秦毅三个人便跟着回炉弟子一道,有时攀岩,有时整日浸在水潭之中劈刺木剑,专练臂力。
时光在平静的生活当中加速流逝,秋去冬来,转眼又快到年底。在这半年当中,秦毅与敬绶,还有那个善于取巧、名为政政的男孩成为了好朋友。
十六岁的政政天生就掌握了倾听与说服别人的技巧,极擅长与人打交道,而他真诚友善的特质又让人无法生厌。因此,不论门派中有什么隐秘或者传闻,他总能最先知道。
通过政政,秦毅已了解到清凉山如今的窘境,还有各门派之间的许多明争暗斗,然而出乎意料,他也听到了有关公孙朝阳的流言。
“你说真的?”问话的人是张三。昭阳公主他见过,只不过因身份地位悬殊,倒是没敢有什么想法。
“各大门派谁不知道。”政政不屑地笑了笑。
在秦毅居住的小院中,四个人正围坐在敬绶房中的火炕上面闲聊。
“岐伯,酒烫好了么?”
“哎,来了。”
从外屋端酒进来的是敬绶的老家人,唤作岐伯。敬绶一边给三人倒酒,一边漫不经心地拾起话茬:“三哥怀疑得也是在理,那昭阳公主是太子的亲堂妹吧,你说他们……”
“哈哈,”政政一笑,“岐伯配得这酒当真不外传么?喝上一口筋酥骨软,赛过神仙啊,练这一天的功夫都不觉乏了。”
打个哈哈,待岐伯出去了政政方才接着道:“哼哼,堂妹算什么?这世道,一个娘生的亲兄妹都有那不清不楚的事儿呢。”
“可他们不是同门啊,宫里头规矩更大,就是想……也没机会吧,我看多半是谣传。”张三笃定言道。
政政喝一口酒,舒服得眯起两眼,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马上要到年关,各门派暗地里都有一些勾连,以便在眼下的资源争夺比斗当中提前分配好利益。这一来一往的……唉,只可怜了那景国的傻子李丰,钱使得海了去了,连人家昭阳公主的手都还没摸过一下儿。”
“嘿,管他红天黑地的,这也不是咱该操心的事儿,来,喝酒。”敬绶适时结束这个话题,“政政,照你看这次的资源争夺……”
秦毅始终一言未发,默默喝了杯酒,顿觉心如火烧,几人后面所说的话竟是再没听进去半句。他脑子里一会儿是穿着“岚”字衣裙的昭阳公主,一会儿又是放大了无数倍的唐安那一对俊俏酒窝,还有眼前的敬绶,仿佛已变成为去年宴会上给人敬酒的公孙万年。当然,压抑着不愿去想却尤为清晰的,还是西花园水榭之中的那个人影。
“我也喜欢你秦毅,愿意等着你长大……”
十二岁了,算不算长大?那天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公主和唐安究竟谁更好看?大家何时才能吃饱饭?黑瞳原本就姓黑吗?什么又是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