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毅做着质子的几年当中,高竹国也基本完成对东瀛洲南部的统一。其中主要是和离的功劳。
当年伶官回到筇竹仙道院便主动提出要做和离的师父,师父与师傅不同,祁山主要教授射术,而伶官则是不吝所学,将乐艺和其他自己所能想到的知识尽数传给了和离。
即便是傲气如伶官这样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和离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天才。他学什么都快,除去自幼便修习的射术早达到神射手的级别,竟连半路出家的乐艺都晋升到了乐师——两者都相当于东楼国的剑客。
更加难得的是对战阵的领悟,和离似乎就有这种天赋,当伶官为他讲解过去在承天观里读到的、华夏典籍中记载的那些经典战例时,往往说个开头和离就能判断出结果。
比如讲到楚汉之争,伶官刚说起郦食其劝刘邦为六国立后以共同抗楚,和离便惊叫道:“这是自取灭亡的办法啊,怎么后来就能取得天下……”诸如此类,每每令伶官大为惊异。
到了真正的战场上也是这般。未归附国家也像生洲一样,结成同盟合力对抗高竹国,而决定性的一战竟是发生在无名山谷中的一次极小的冲突。
当时和离使用诡计俘虏了同盟国的一员关键将领,这人名叫关吉,是同盟国的总上将,如果他能倒向高竹国,则大多的城池就可不战而定。
然而谁都知道,关吉为人极看重名声气节,几乎不可能归降和离,事实也是如此,关吉在被俘之时已经准备好慷慨赴死了。
绑结实,押到中军帐,关吉把拒绝投降的辱骂话语含在舌头底下,单等骂个痛快就去聚窟洲。
进帐时和离正在翻看书册,卫兵报说关吉擒来了,和离头也不抬就摆摆手,说道:“带到这里做什么?拉出去射死丢掉。”语气随意得就像在处置最没价值的细作。
“是!”卫兵答着就要拖关吉出去。
“且等!”关吉一听急了,没这么瞧不起人的,“你可知道本将是谁?”他吹须瞪眼地喝问。
和离抬头,上下打量一下,奇怪道:“你不是关吉?”
“哼!”关吉高傲地一摆脑袋。
“哎,你们愣着干嘛啊,”和离指指帐外,“还不赶紧拉出去。”
“你!”关吉扭膀子挣开卫兵,走上前两步说道:“你可知道,本将若肯归降,则不出一月战争就能结束?”
只可惜,和离没有如关吉想象中那般惊喜,更没有亲自小跑着过来给他解缚赔礼,求着他归降,准备一路的骂人话到底没法儿说出口。
当时和离一拍桌子,“胡言乱语。”他怒道:“速速将这口出狂言之人拉下去射死,尸首剁碎丢到河里喂鱼。”
“这……”关吉险些气吐血,一拳打棉花上什么感觉?“你若不信,尽可以一试。”他不服气地说道。
和离疑惑地盯着他,站起身问:“当真?”
“哼,东去二十三城皆我亲信部下在驻守,又岂会有假。”
“哈哈,痛快!”和离终于快步上前给关吉松绑,他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真挚说道:“那还等什么,就跟着我一起去征服这个天下吧,若如此默默无闻就死掉,不是大丈夫该有的死法。”
直到这一刻关吉才醒悟过来,他又上了和离的当。然而话已说出口,总不能再做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吧。
之后的事情也非常简单,和离就派关吉带领本部人马前去招降同盟国的城池,并且没有哪怕一兵一卒随同监视,似乎根本不相信他会再度反水。
二十天后,同盟国土崩瓦解,大半国家纷纷送来了降书,两个月后战争结束,就在和离十八岁生日那天,竹林射手军兵临城下,抵达了南部最后一个尚在抵抗国家的都城——百里。
后来大将军高宸问起怎样降服的关吉,和离轻松地说:“每个人都有弱点,关吉高傲而珍惜名节,他就是想痛骂我一场,然后像条汉子,留下个宁死不降的名声——可惜,我不会成全他,在我这儿他只能是个默默被处死的败军之将。”
看高宸还想不明白,和离只好接着解释:“关吉不怕死,但却耻于声名不显,无声无息地就此死去,这时我再以扬名天下来开解他,他又怎会不动心?”和离说,:“凭关吉的性格,如果一开始就给他机会开口拒绝的话,那么后面再怎样威逼利诱也难让他改口了。”
身为竹林射手军的总上将,和离不惜耗费巨额军资,对乡农国都百里城摆出的围而不攻之态让包括关吉在内的所有将领都无法理解。
鸡蛋大小的一座城,城防也不十分坚固,仅竹节军就能在半日之内将其拿下,却为何要干等在这里不打?二十万大军呢,越境几千里作战,每日的费用何止百万,这不是白白烧钱么?
“再等等。”
不管众人如何苦劝,和离也就只有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高宸甚至偷偷传信去了国内,将此事禀告给国君文和王,希望他能出面过问一下,而文和王的回复也很简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寡人无法干预军中之事。”一句话就回绝了,字里行间似乎还对高宸不经总将就直接汇报这事颇有不悦。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此精明强势一人,偏做出这种不合情理的蠢事?没别的,就为了一个女人。
乡农国君有个爱女名叫美珍,之前作为同盟国成员,美珍曾带领着乐工部队在战场上正面阻击过和离,俩人就照过这一面儿,可和离从此就再忘不掉她了,不但于阵前感情用事,屡屡放弃吃掉乡农军队的良机,更是严令通告军中,凡占领乡农国的任何城池都决不允许抢掠之事发生。
那美珍比和离小着两岁,却也是个奇女子,她将和离送来的礼物和求爱书信看都不看一眼就统统烧掉。
太可笑了,他以为自己是谁?随便写封信别的国家就要受宠若惊地乖乖将女子送到他的军帐中吗?
的确这也是事实,东瀛洲除比香国外,其他国家基本全都归在了高竹国宇下,会有哪个国家不希望与高竹国结成姻好?高竹猛兽别说看上了哪国的公主,就是看上哪国的王后估计对方也会心甘情愿地送来。
只可惜,任何的提亲和离都一概拒绝,他就只要美珍。
也可惜啊,和离想要谁都行,偏偏就是得不到美珍。
这少女性格活泼外向,骨子里却很有股韧劲儿,对于爱情她有自己的打算,想要找一个彼此真心相爱的意中人为伴,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
当初美珍就拒绝过不少邻国太子的提亲,她不会嫁给任何国君,像个宠物一样成天关在宫里和其他女人争锋吃醋,不要,宁可下嫁给普通人做个渔民村妇也好,才不要把自己的热情放在哪个男人的兴趣之上,博取欢心获得好感——就圣皇也不行。
和离打听到还有这么一说,就越发地喜爱美珍了。现在同盟国都不存在了,就是乡农还凭借着百里这座孤城负隅顽抗,因为美珍知道,他们如果要投降,肯定会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答应和离的提亲。
百里城,国君康健为独步走上城楼,遥望着城下如潮水般漫山遍野拥在四周的高竹大军,连叹息都无力发出了。康健为知道他们在等什么,甚至高竹射手都不必登城,只需要结阵放箭,城内顷刻就会死伤惨重。
再走进设在城楼中的临时军帐,康健为心疼地瞧向一身戎装,面容憔悴尚在指画防守的女儿美珍,挥手命众人全都暂退出去。只剩下父女两人的时候,康健为开口了,“珍儿,”他说,“该懂得放下了,不要再去挑战那头猛兽的耐心。”
愣怔许久,美珍没有忤逆父命,顺从地点了点头道:“好,请父王回城休息,我要准备一下。”
“你想死?”康健为当时就明白她的意思。
“对,”美珍平静言道:“就让他把我的尸身娶回高竹国吧。”
“糊涂!”康健为很少对女儿发怒,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动了气,说道:“为父没有干涉,任凭你抵抗到现在为了什么?就是为你能体面地嫁去高竹国,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
美珍冷哼,“接受投降我就是战败者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什么体面?”
“那也未必,”康健为迟疑道:“我瞧那和离也是真的看重你,围城已经六天了,他并没有提出任何条件逼我们归降,这就是对你表现出的诚意。你想想,几十万大军每多停留一日须耗费多少钱粮?他又要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能办到。”
美珍若有所思,康健为接着说:“如果他是轻易玩弄和羞辱女人的那种暴君,则为父宁愿一城玉碎,也绝不会把你交到他的手里去。”
“好吧,”美珍最终做出了让步,她说:“父王派使者去和他说,想要娶我不难,只需答应两个条件即可。第一,和离必须本人单独进城,当面来亲口对我提亲;第二,他要承诺这一生只有我一个女人,不准再纳其他妃子。”
这算什么让步?还不如干脆拒绝得了。
作为统领着东瀛洲最强大军队的总上将,一个未来将要继承国君之位的强硬太子,怎可能接受这种要求?光是想想要对和离提出康健为就觉得脸红。可此外也再无其他办法,美珍后面补充了一句:“只要有一件做不到,他就准备碾碎百里城,带着我的尸身回国吧。”
直到乡农使者到来,众多将军才总算明白和离围困百里城的真正用意。可这也太儿戏了吧,就为个女人,这……这样的上将竟也能最终获胜,说出去谁相信?就连关吉都站在一旁暗自摇头,想着自己归降得是否有些过于草率了。
“——只此两条,缺一不可,请总将大人接受我王的诚挚歉意。”
使者这儿刚一传达完乡农王的意思军帐当中就炸开了锅。也太不要脸了吧这个,说得好像你们才是胜利者,我们倒成坐困危城的待宰羔羊了。
“放屁!”高宸最先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回去告诉康健为,叫他洗干净脖子等着,我非把他头给拧下来不可。”
其他将领七嘴八舌,大抵都在表达着愤怒,关吉撇撇嘴,这康健为怕是脑子进水了,此等要求也好意思像模像样地专门派个使者给送来。
然而任谁都想不到,和离听完只是考虑了片刻就兴奋地跳起来,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拍手大笑道:“哈哈,那还等什么?这就去吧。”他还要埋怨那使者:“有这样简单的解决办法为何早不送来?”
众将呆滞地看着和离,连那使者都蒙了,以为和离是在戏弄他,毕竟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也该遭到戏弄,他甚至都准备好被剁碎后装到盒子里送回百里城去了。
唯有祁山默不作声,他明白,和离答应了,而且他也是真的为此感到高兴。
热情与残暴,狡诈并天真,天下还有谁会像这高竹猛兽一样,能把真情实感至情至性毫不隐藏地表现到极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