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鲤在平一人对面坐下的时候,射叶正亲自给她倒酒。
小桶藏酒只够装两壶,国君表示自己不喜欢这味道,叫人拿来奶酒,同时吩咐上菜。
两名壮汉将一个大木桶抬到了蓝鲤座侧,这太夸张了,里面是海水,根本用不着。但对于她当初的一句玩笑话射叶从未忽略。
“我们边吃边谈。”他说,“蓝卿啊,今天请你来是有个新的情况。来,寡人先敬你们两位,稍后由平将军向你通报。”
“我直接说吧。”平一人接过话,把早上已禀报射叶的消息再讲一遍:“摄图狼主苏伐录有位二十年前失散于襁褓中的幼子,他叫——”
“苏伐谦,是吧?”蓝鲤放下酒杯,“他怎么了?”
“不愧是顶尖说客。”平一人称赞一句,“对,就是苏伐谦。年前他从天而降时我们就得到了消息,只是未加重视……你也知道,摄图狼主子嗣不多,侄辈也皆未通过鉴魂,本已放弃这届兵选,而眼下,竟然正式对神选堂提交申请,要派苏伐谦单独参赛。此人现已在赶来牙帐的途中,预计两月后到达。”
“那你有何想法?”
“怎么说呢,”平一人摸着发茬,“刚认下的儿子,苏伐录就如此看重……不过临阵遣将这种事,摄图部毫无胜算,他怕是老糊涂了。因此我认为,不必管他,更何况他来牙帐便已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蓝鲤轻笑,“那样的话,今天就没必要叫我过来。可惜国君的佳酿……”说着她转向射叶:“国君,你家事你最清楚,我听说在摄图主城的王宫外面,每天都有上千人从早到晚地守候着,等待神选之子经过时为他们赐福——绝不能忽视‘鉴魂神迹’对民众的影响。”
射叶点点头,再一次感觉聘请蓝鲤实为物超所值。“蓝卿说得对,可有些事,却非人力所能及。”
一阵沉默。为缓和不可抗力带来的压抑射叶重举起酒杯,瞧向平一人道:“你真的不跟我们喝一杯?”
平一人一本正经地晃了晃脑袋,“我带回去喝。”他说。
蓝鲤说:“是带回去卖吧?”
三个人都笑了,平一人笑说:“御中珍藏,连国君自己都舍不得,我当然要拿它去换点好东西。”
谈笑过后吃了一轮,射叶转变话题:“正如上月蓝卿归来时所言,目前来看,东楼国已不足为惧,南面的东瀛联军没打上生洲,这有些出乎寡人的意料,却也给我们留出了更多的时间。”
“是。”蓝鲤吐出鱼骨,说:“公孙万年早晚会败掉东楼国,高竹新君继位,未来的局势还不好预测。”
“可惜,比香国那个质子也不知被风给吹哪儿去了,要能得到他,我们手里就多了一枚王兽。”
王兽是瀚海人热衷的兽棋当中,最有牵制性的一枚棋子。有些类似象棋里面的“将”和“帅”。蓝鲤能理解,她问平一人:“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没有。我的人当初在生洲只是监视平叛的大军,没特别针对这个秦毅。公孙义被杀的消息刚一传来他就逃走了,而且城中的飞来驿站也已经撤走,情报传递不及时,等到安排好人手追踪,他都跑出永定城好多天了……当然,沙漠的绿洲城里也有暗探,可问题是,人家乘风而去了,就在城边儿上,连跟随他的剑士都贴出告示重金寻找,我能有何办法?”
“那两千多名剑士不是已到了沙滩城吗?你也没进一步采取措施?”
平一人不甘地摇摇头,叹道:“先前放任他们,是想等着秦毅自己送上门。而现在,难哪……”
“有何难处?”蓝鲤问。
射叶插口解释:“蓝卿可能有所不知,刚刚我们说到的苏伐谦,他曾在沙漠里和这些人成了好朋友。目前摄图狼主和南部边防军的统帅都对剑士们极为关照,甚至还让他们加入了治安军。”
“他们逃出生洲的时间可不长啊,就和在沙漠长大的苏伐谦成了好朋友?这事儿挺奇怪。”
“是很怪。”平一人说,“我本来打算绑走那个剑士首领,可据边防军中的密探报说,统帅斛斯乏已颁下严令,只要任何一名剑士失踪超过半日,大军便即刻封锁各处通路,然后进行拉网搜索……在这种情况下,抓人是没用的,来不及审问也没地方藏。”
“哦?边防军如此用心……”蓝鲤舀一勺海水含着,思索良久,吐去盆中道:“苏伐谦从小没离开过沙漠,这已经是摄图部人尽皆知的事情了,这一点,”她问平一人:“你是否派人核实过?”
“基本能确定。”平一人没有透露细节,只说:“苏伐谦了解大漠中的许多事,包括一些被岁月湮没的陈年往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他通过了喀木巫师主持的鉴魂仪式,所以,那是不可能的。苏伐谦和秦毅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年轻人,”蓝鲤严肃地说:“秦毅失踪的时间和苏伐谦归来的日期吻合,而且他们岁数差不多大。这些你想过没有?”
平一人苍老的额头上冒起青筋,射叶呛了口酒,边擦拭边道:“这个,蓝卿你知道的,鉴魂是狼神的旨意,做不了假,可能性的确可以排除。”
蓝鲤点头。“好吧。”她说,“那后面怎么打算,怎么找小太子?”
“老实说,我也没头绪,你有什么好办法?”
平一人不是在敷衍,他的确不知道。管理这样一个庞大的特务机构,要点就是,他不能插手太具体的工作。因为他是个外行,管得太多只会坏事。
蓝鲤想了想,问射叶:“国君,你知道在这世上,最厉害的侦逻机构是什么吗?”
射叶表情茫然,平一人瞪大眼,逐字言道:“我知道,是你们海国,联邦特设的海难调查司。”
“有句俗语叫大海捞针,说得就是他们吧?”他补充。
蓝鲤笑笑,“不错,但海难调查司的强项是大海,何况我们也请不来。至于找人……你听说过经营调查司么?”
平一人摇头。
“你没听过也正常。”蓝鲤说,“他们以前只是一家很小的民间店铺,创办人名叫迎岁,经营范围便是接受雇主的委托,专门对各行各业中出现的欺诈行为进行调查,以防止客人上当受骗。天罚年后,迎岁被南海主看中,下重金礼聘,授意他于国都统浪城中组建经营调查司。海主赋予迎岁的权限极大,不但放任他将久经磨练的老雇员全都招募进来,更从海难调查司拨派了一批精英给他。可以说,现在的经调司比起海调司来已是毫不逊色。”
“什么意思,嗯?”平一人问,“让我们从南海雇人来找秦毅?”
他很反感。平一人天生是个骗子,对这种机构有种天然的敌意。
“是你问我我才说的。”蓝鲤道,“如果连你和你的红砂军都办不成的事,我觉得就该请更专业的人来做。”
“他们对瀚海一无所知,比红砂专业在哪儿了?”
“那你的近卫军里也不乏高手,为何还要我去说服光影门行刺近江院主呢?”
“哎,二位卿家,有话慢些讲。”射叶打个圆场,对蓝鲤说:“蓝卿啊,你的意思寡人听懂了,可是平将军所说也不无道理。对于调查司的能力寡人不疑,只是第一太远,第二呢,他们也确不熟悉广漠国,会不会难于着手?”
“远是不假。”蓝鲤放松道,“可国君要说无从着手……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专长,调查程序我也曾见识过,就先说说他们来会怎么干吧。”
“蓝卿快讲。”
“嗯,”蓝鲤续满酒杯,拿自己壶给平一人也倒了一杯,后者称谢,她方才缓缓言道:“秦毅太子,能确定他还在广漠国吗?或者说,他是否还活着?”
“可以确定。”平一人说,“国君刚请喀木大巫卜算过,此人尚在人间。至于大漠,沿途离安全线不超两天路程的一十七座城镇我都派人寻遍了,他肯定已经入国。”
“那么,四大狼主城,牙帐,还有三个港口城镇呢?”
“狼主城和牙帐是我们的地盘,到处都有眼线,而港口和出港船只是最先留意的,之前在永定城外带他们穿越沙漠的那名向导已详细地描述了他的身材和样貌,没有,他不在这些地方。”
“也许逃去了草原上的任何一个旅行城镇。”蓝鲤说。
“没错。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平一人拿起酒杯闻了闻,没喝,又放下说:“红砂毕竟不是神仙,要彻底找遍草原、山地和牧场,至少得十年时间。”
“小太子他来元洲,不可能预先准备广漠国的通行货币。”蓝鲤转向射叶,说:“国君,他最有可能带着的是彩贝,但整个瀚海,只有上面提到的几个地方才能兑换。”
“什么意思?”平一人插嘴问。
“很简单。他可以逃去任何地方,但在旅行城镇当中,彩贝是花不掉的。广漠国不缺钱,你们缺的是物资,甚至很多偏远地区都还是以物易物。他要生存,要穿衣吃饭,就得先想法子把彩贝换成广漠币或者其它有流通价值的东西,而经营调查司会首先从这些方面入手,循着交易线索,找到花钱之人。”
射叶和平一人听得目不转睛。这也否定了适才提到的第二个问题,对于广漠国的国情,海国人了解得一样透彻。
“请这些人来要花多少钱?”平一人问。
“不要钱。迎岁成立调查司后,基本已经不接受民间委托了。要请到他们,只有国君亲自出面,照会联邦,请求经调司予以协助。而代价也只是一个承诺——他日若有海联邦通缉之要犯逃到广漠国,这里不能包庇,需全力协助擒拿。”
“不要钱你早说啊。”平一人大笑。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来换取实际的帮助,这种事只有傻瓜才会拒绝。
“可一来一去要花很多时间吧?”射叶说,“他们即便同意,坐船来也得半年。这当中存在了很多的变数。”
蓝鲤点头,她说:“唯一的变数,就是我们先一步找到了秦毅。如果是那样,国君你大可以送出路费,厚礼将他们遣走。这样不但没有损失,还等于是交了个朋友,难道不好吗?”
“哈哈哈……”射叶也是一阵笑。“蓝卿啊,”他说,“寡人今日总算见识到说客的厉害了。”
蓝鲤的归来,标志着射叶的家天下计划已筹备完成,进入启动阶段。广漠国自立国以来秉承的四部轮流执政制度行将被打破,改为世袭制。
平一人在晚饭过后带走了酒壶,甚至连蓝鲤喝剩下的他也一并带走。经飞来驿直递,广漠国王宫珍藏的这些、每任国君也只能分到数桶的传世佳酿,在一个多月以后从东瀛洲上换回了十二根特制灯烛。
金国、红砂、蓝鲤,射叶所倚仗而秦毅很快就将遭遇到的对手,已是这世上最最精明狡诈的一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