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阴阳相隔的一席
《细思集》-——金瓶梅里的饭局
文/梅莉
六阴阳相隔的一席
偷情、杀夫、勾【弓丨】小叔。当我们看得越发入巷,就要以为这是一部言情小说,或者是色【忄青】小说时,武松回来了。第一次来时那样风光,知县参他做了都头,一干公务员和有头有脸的大户,都来与他作贺。一个草根打虎红了,体制为他打开了第一道大门。比起西门庆这个只有一间生药辅,欢迎武松还只能沿街观望的小小富二代,武松的起点看似更干净更体面的。以名而晋、还未站稳的他,怎会为一潘金莲而坏了名节。金莲不是社会的人,又能靠美色,哪知道男人的难处。
武松此番给东京的朱太尉送礼归来,不想武大已经死了。王婆的说辞他虽有疑,一时也没有头续。还在路上时就有不祥预感的他,换了一身素衣,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绦,买来一双绵裤,一顶孝帽;又有些果品点心、香烛冥纸、金银锭之类,到武大家从新安设灵位。供上羹饭,点起香烛,铺设酒肴,挂起经幡。嘱告说武大若有冤,就托梦相告。而后浇奠了酒,烧化冥纸,放声大哭。这应该是做鬼后,武大吃的第一餐。那金莲从他死后每日只将他的灵位蒙了,哪有什么祭奠。
我第一回看时,不明白为何《水浒》和《金瓶梅》的作者那等妙笔,都要用托梦这等“低劣手段”勾连情节,接触社会日深,相交朋友日久,才慢慢明白作者之苦心。第九回的前半回叫西门庆偷娶潘金莲,西门庆确定了要娶,金莲便弃了迎儿,将家当与了王婆,一顶骄子,四个灯笼,王婆相送,玳安相跟,就嫁了西门庆。他们自认为办得隐密,远近人家却无一不知。难道这中间就没有那些与武松相交的公务员,或是大户?难道就无一人可替代武大这鬼来告诉武松?其实事情是分层次的。这些人都不是参与者,即便算上同何九一起看过尸首,却未得西门庆贿赂的,几个无权判断是否毒杀的火家,说破天去,也不过能提醒死得蹊跷罢了,谁下的手?怎么下的?上了法庭都说不出来。而且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有一个接触更深的迎儿,十二岁的少女,又是武大亲生。谁还能抢在她的前面?武松未归时不敢声言,武松归来,又无金莲相阻,哪会不讲?
偏偏她就不讲,写武大托梦,实是以写兄弟情热,写父女之冷也。迎儿每每出场,都只与金莲相关。武松第一次上门时帮忙倒茶,金莲勾【弓丨】武松时帮忙暖酒,金莲与西门庆同居时又管西庆门叫爹。此前,卖雪梨的郓哥因怒王婆,鼓动武大到王婆家捉奸,武大曾对他的家庭有一番形容:“我先妻丢下个女孩儿,(被金莲)朝打暮骂,不与饭吃,这两日有些精神错乱,见了我,不做欢喜。”有人说这句是说金莲见他不做欢喜,所以生疑。金莲什么时候见武大欢喜了?我怎么看,都是在说迎儿的犹豫。这是唯一写武大父女相处之处,金莲去王婆家偷情,她有了一个将金莲赶出去的机会,然而当初武大面对张大户时的软弱,明知金莲勾【弓丨】武松时的软弱,她都看在眼里,错乱了一下,还是不提了。《金瓶梅》全篇,武大和迎儿,也没有一句对白。有作家说张爱玲恨她妈是嫉妒她妈漂亮,怎么就不相信恨妈,是恨妈不够爱她。我们从来都是夸赞父母之爱,却从不提这爱对孩子来说应是与生俱来的。幸而这位作家的作品,我只看过几页。我小的时候,常被我妈打,较之我爸的相伴与关心,我多大了都以为我妈是后妈。何况张爱玲,多年被母亲弃之不管,回来负点责又锱铢必较。何况迎儿,在父亲眼皮底下,日日被虐。迎儿的不言,来自于武大的软弱,也来自于武大的不爱。武松归来时见到迎儿,也不打招呼,实在无人应答,才问了她。可见平日,也似视而不见。
武大托梦后,武松只好到街上去问,一会儿就问出了两个知情的,一个是郓哥,一个是已经跑了的何九。郓哥做为参与者原本是该主动告诉武松的,然而他要要钱,便不好主动来说了。武松给钱后他与武松去县衙作证,相信这些提供线索的,和郓哥这作证的,多少都有些认为,凭武松今日之身份,兴许能拿下西门庆。武松刚回来时,他们便以为:“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便是明证。然而从知县到县丞到主簿到典史,都与西门庆有首尾,不等西门庆贿赂,知县便开始推诿。说捉奸没有见双,杀人又没有尸检报告。待有人报之西门庆,贿赂送来,知县便彻底将武松打发了。说他尸、伤、病、物、踪,刑事案之五要素,全都没有,只有一些“听说”罢了。武松说:“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有理。”便收了状子。什么意思呢?一是县官说这些话确也是实,二是他有自已的办法处理。怎么处理?先在西门庆家药铺伙计那打听得西门庆在狮子楼吃酒,便凶神般地去了。谁知西门庆先看见了他,躲了,他见和西门庆吃酒的是专给县里打官司之人私下报信的皂隶李外传,便知他已告知西门庆自已被驳了官司。气极之下,问得西门庆去了后楼,便把他随手扔到了楼下。古代房子层高不像现在这样吝啬,李外传就死了一半。到后楼没有找到西门庆,回来又补了两脚,就死全了。地方保甲虽怕这武松,明目张胆地杀人,还是将他拿了。
既然还未杀死西门庆,武松为何不跑?寻了良机再来。在这个疑问之前,我还有一个疑问,这武松既是要用暴力报仇,为何不暗地里寻个机会,再结果了西门庆。怎么看他武松,也不像智商那么低的。直到知县审他,又打他时,他喊冤道:“小人也有与相公效劳用力之处,相公岂不怜悯?”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先前说他何等汉子,怎消洋得这口恶气!而后去寻西门庆。不是气知县不公,是气西门庆销毁了证据。他帮知县干过贿赂之事,自觉入了伙,知县不会不与他一头。我初看时以为他是气知县,无奈自已动手,总觉得这情绪攒得不够,又不是有了铁证还被驳回,知县露了绝情之像,然后上访又被截访什么的,才不得已而为之。原来他以为,他和西门庆在这些大小官员心中,是对等的。西门庆有钱有名,他有力有名,同样有跨越阶层的机会,西门庆和他们有首尾,难道他就没有吗?所以见李外传偏向西门庆,他才那样生气,随手就把人扔了下去。殊不知他与西门庆,一个是花钱,一个是进钱。他以为知县定会相帮,杀个皂隶算不得什么,才束手就擒了。直到知县问他为何平白杀人,他说因寻西门庆误杀,又让知县捉拿西门庆,知县不允,他才知完了。
《水浒》里的武松是在有何九做证的情况下被驳回,才关了金莲、王婆和一干邻居在屋里,杀死金莲,拿了王婆的口供,又外出杀掉西门庆后去自首的。没有被“入伙”蒙蔽,是以以命相拼为前提。而《金瓶梅》里的武松却表现出了对权势的幼稚,以为一夜成名,体面了,又一起干了坏事,就可一起作威作福。这等思想,若做大了,还不知会怎样。却不想西门庆家实是奋斗了两代,有了产业,娶【女支】女成名,娶千户小姐入道,相交了多少公务员,放了多少官吏债,才能稳稳地不怕人告。算上后来西门庆请亲家央求杨提督又转央蔡太师,压下东平府尹对武松的翻案,西门庆一家,已奋斗了三代。并且此一贿,并没敢直接送给东平府尹,说这府尹是个清官,实是不在一个朋友圈罢了。想一个人为官,不可能每件事都与相识的人有关,每件事都有贿赂可取,每件事都可推掉不办。若没有几件秉公办理的,监狱里的真恶人,又都来自哪里?前些年我有个同学为谋一体制内工作而四处送钱,送得颇不顺利,日日骂这撑权的当了【女表】子又不摆个摊卖。即便那时关系好有些话也不好说,这送钱与收钱之间,差了长长的自我经营。从来随随便便就“吃拿卡要”的都是最外围的公务员,真正能够给予实惠的人人相求的掌权者,谁会见人就要?
武松与武大这一局,一阴一阳,恰似体制内外,阶层之别。同一阶层里,武松入了体制,比武大、郓哥、一众邻里强,比起即将脱离这个阶层的非体制内人员西门庆,横向上看似差不多,纵向上还是差了一大截。到了官员的阶层里,事物的核心却不集中表现为钱,而是上司的一封信和求事人离皇权的远近。武松、金莲、西门庆这三个人,做为底层,一个靠力(技)、一个靠貌、一个靠钱,都有脱离原先阶层的可能。我们一般欣赏第一种而痛恨后两种。第一种替代性不强,谁敢说我也能打虎?心服口服,别人上去了,只要不欺负到己,就不会相恨。后两种替代性却强,如我不美,兴许有姐姐妹妹或是女儿有美者;如我无钱,兴许有亲戚朋友可共享一二、狐假虎威。依这两者上去之人,从古至今,有许多词汇可以用来表示不耻。
然而伴着不耻的是不怕,伴着服气的却可能是胆寒。不信自已想一想,为何对身边那钱不己势不如己的某个人,那样的想要压人一头,是不是那人有你无可替代的跨越阶层的要素在手里?从来也只听说怕暴力,没有听说谁怕还未运作起来的美貌和钱财。然而几千年来,政府从体制上给予一跃升天机会的却只有另外一种,就是靠才。科举之法,确是维系封建社会上千年的关键,不是当下的高考、国考可以比拟的。反之暴力,却是历朝历代都防之而要除之的。到了此一回,虽然文人还没有正式出场,我们却已经感受到了作者强大的文气。
用鬼,便是此一局文气最足之所在也。鬼是武大,又不是武大,是那些无力(技)可靠、无貌可靠、无财可靠,也无才可靠的,不具备跨越阶层任何一要素的人们。怕世道不公、盼地位上升、不甘平凡,怎么办?盼出事,出大事,推倒重来,便是心中一鬼也。张大户到武家与金莲相会,那里的邻里怎的不鼓动武大捉奸?张大户没有以钱而掌权也。武大病倒若有一人相看相帮,也不至丧命。武松被抓,还赶忙向西门庆报信。作者不愧是以入朝为官、以治天下为己任的古代文人,不但从上至下指出了社会不公、法度不严、钱权相护无时无刻不在酝酿着底层与暴力的结合。还从下至上,用武松高估“入伙”的价值,分析了暴力通常伴有幼稚、冲动、革命思想不彻底的毛病。又用迎儿的无言,郓哥要钱,众邻里从调戏金莲、提醒捉奸到帮着喊冤,其无所不在的身影,讲述了底层因弱而冷酷、因穷而被钱牵制,想斗又不敢出头的普遍缺陷。书行至第十回,《水浒》相同内容暂停,作者用一系列细微的修改,开始了一部比《水浒》更泛社会化的作品。以前上学学历史,说明朝中后期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说的是生产关系。《金瓶梅》则记录了这种萌芽下,人与钱、钱与阶层,以及社会方方面面,微妙而复杂的关系。
此书到此,作者已为社会上了第一层底色。表面偷情、杀夫、勾【弓丨】小叔,床戏相陪、财色相伴,内里却深达体制、触及阶层。历朝历代,怎能不禁?若为“美剧”,第一季终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