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日,林定才从这处隐蔽处出来,进了坊市。
这一处坊市就建在雀姿城外,林定转了一圈,便出了坊市,入了雀姿城。
雀姿城大多都是凡人,林定这次也没想着找归云子的庄子,他就只是在这大街小巷里穿行。
忽然,林定听见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他停了脚步,循声看去。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妇人,哭倒在一座大户前。那高大朱门前,门户大开,几个身着青衣的仆僮冷着一张脸守在那儿。
那妇人一身素白孝服,怀抱着一个漆黑瓦罐,瘫坐在地上哭得哀戚。
她的周围,围了一圈的百姓。
林定抬头,视线在那姑娘红肿的眼角处滑过,落在被她紧紧护在怀里的瓦罐上。
旁边,那些百姓还在指指点点。
“可怜哦,才刚成亲没多久,夫郎就遭此横祸,日后这小娘子还不晓得该怎么办呢?”
“谁叫这小娘子生得这般模样,却偏让那小霸王瞧见了呢?这不,将自家从小定亲的夫郎都折腾没了......”
“别说了,虽然那小霸王得了那城主几分眼缘呢?唉......”
“这小娘子这般折腾,只怕也落不了什么好......”
“唉,她都在这哭了三天了......”
林定听着那些闲言碎语,眼睛微闭,所有零零杂杂的声音统统被屏蔽,只留下那小娘子无限哀戚的低泣声......
林定一点点将它扳碎,分析它蕴含的种种感情。
悲痛、哀戚、绝望、决绝、怨恨......
这时,大门里走出一个衣着中等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出门就看见那小娘子,眉头一皱,第一日时的那点怜悯已经全部没有了,只剩下厌烦不耐。
见他出来,旁边守门的一个仆僮走出来,在他身侧半躬下身体,满脸堆笑:“三管家,那小妇人又来了。这都第三天了,小的们该怎么办?”
那管家也很不耐烦,拧着眉头扫了一眼围观着的百姓。
那些百姓见了这三管家,顿时噤声,又见那管家的视线冰冷刺骨,当下也顾不上同情那可怜人,快速地散开了。
那些百姓散开,就显出了一个林定。但林定站得远,衣着气度着实不凡,那三管家摸不着虚实,也不想多生是非,看了林定一眼就作罢,视线落在那小娘子身上。
这视线比方才他看着那些百姓还要阴狠毒辣,但那小娘子却只是抱着瓦罐低泣,仿若未觉。
三管家视线更冷,面色黑得吓人,他一步步走近那小娘子,每走一步,这门前的气氛就凝重一分。
那小娘子像是察觉到了,她环着漆黑瓦罐的手一紧,耳尖一动,慢慢地抬起臻首。
粗麻的孝帽宽大,越加显得那小娘子的脸小得可怜。她那双泛着柔情的双眼如今红肿,却还有清澈的水珠不住地涌上眼眶,在玉面上滑落。
纵是已经对这小娘子极不耐烦的三管家,也不由得愣了神,冷峻的面孔柔和了几分。
他站定在那小娘子面前,刚要说些什么,身后就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叫:“那小娘子过来了?哈哈,等等本少爷,本少爷就来了......”
未过多久,一个二十来岁的华服青年急匆匆地从门里冲了出来,他的脚步虚浮,面色浮夸,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
那小娘子抬头见了那青年,慢慢低下头去,那低泣声却更加的哀戚。
林定闭着眼睛,全部心神投入到那小娘子的声音里,感知着她瞬间波动的情绪。
痛彻心扉的痛,沉重得扭曲的恨,还有,那玉石俱焚的决绝......
林定心底低叹一声,已经知道那小娘子的意图了,果然,没过多久,就在那青年纨绔要将那小娘子搂入怀中的时候,“轰”的一声炸响凭空响起。
林定睁眼再看,那小娘子瘫坐着的地方,除了一大片焦黑外,还有四分五裂的肢体残骸和瓦罐残骸......
那个瓦罐里,装着的不是那小娘子夫郎的骨灰,而是一张张初级的火符。
那小娘子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能活下来。
林定转身,将所有的噪杂抛在身后。
林定这一走,就走出了雀姿城,并没有再寻地方休息。
他一路往东,遇城便入,在城中晃荡一圈,便就离开。
几乎每踏入一座城池,每在那城池中走一圈,每逢一事,林定都能有所感触。
人生百态,众生身份不同,但际遇却总相似,情也相通。
普罗众生,总是由缘生情。而缘与情,却无非几种。无缘无份、有缘无份、缘浅情深、缘深情薄......
由此而生种种爱恨情仇。
而林定他自己呢?他与陆散,又是怎么样的呢?
林定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片混沌,那混沌中,种种情思纠缠交织,难分难解。但就是这样,林定却还是一步步往着东方的方向走。
情,有!缘呢?深还是浅?不知。
林定双眼的混沌渐渐扩散至整个脑海,脑海里,天元界和现实世界的记忆相互碰撞,厮杀纠缠,渐至绕成一团,难分难解。
亲情和爱情,此世和彼世,虚假和真实,全部混淆在一起,难以决断,难以取舍。
但一切混沌到了极致,却又开始孕育出一丝清明。
这丝清明一出,就像是被风吹起一般,飘飘荡荡扩散至整个脑海,让林定头脑顿时一清。
紧接着,一幅幅的画面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当日深刻入骨的记忆。
林定不自觉就弯唇笑了起来,他抬起头,仰望着天际,天空高远,万里无云,清静深邃。
“既然放不下,那就握着吧。”
“一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他们之间的距离遥远到让人绝望,那又如何?比起那些生死相隔的人来说,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只要在真正的别离到来之前,他们能紧握对方的手,那就足够了。只要他们能够珍惜彼此,珍惜这段相守的时间,那就足够了。
足够了!
心思坚定,兼之这段时日所见所闻全数沉淀下来化作他的积累,为他的突破添了一把火。
林定忽然闭上眼睛,脑海《锻魂歌》响起,歌声越来越大,带着莫名旋律的歌诀震荡灵魂。
在这样的震荡中,林定的灵魂渐渐壮实,他的神智也越加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林定才终于睁开眼来。
他吐出一口长气,越发想见已经离开很久了的陆散,他已经不愿意再在路上浪费功夫了。
他一步迈出,脚下骤然射出一道碧绿色的光芒,那光芒化作一片灵叶,托着他直冲虚空,远遁千里之外。
但他才走了半日,下方忽然射出一道剑光,最后停在他前方。
林定脚下一个急停,转头看着那道剑光。
剑光上,站了一个六七岁的幼童,那幼童生得眉清目秀,眉间藏着一道肆意张扬,远远地看着他。
就见那幼童收回视线,像是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有礼地冲着他弯腰一拜:“天和城姜玉成拜见前辈。”
林定抿了抿唇,刚要说话,就见怀里归云子的通讯玉符一暖。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玉符:“师父。”
归云子“嗯”了一声,然后道:“为师忘了跟你说,会有一个叫姜玉成的孩子来找你,你,”他停了一下,才接着道,“你再看吧。如果觉得还可以,那就带他一起去,如果觉得不顺眼,那就算了。”
“他想拜入陆散门下。”
听到这里,林定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他扫了那姜玉成一眼,低头对归云子道:“师父,弟子觉得,还是一个人走比较好。”
归云子听他这话,就知道林定生气了,他笑笑,换了个坐着的姿势:“随你吧。”
林定和归云子的对话没有瞒过姜玉成,他怒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开口想要说什么,但到底遵循礼数,没有插话。
等到林定收起玉符,他才终于忍耐不住了:“前辈,晚辈想要拜入陆尔道君门下,不是什么陆散!”
林定扫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气愤:“正好,你离开吧。”
说完,他手上法诀一引,脚下灵叶骤然飞出,绕过姜玉成径直往东而去。
姜玉成站在飞剑上,望着林定远去的背影,眼底恢复平静,方才那显而易见的愤怒再也找不到了。
他甚至弯起眼睛笑了起来,笑声朗朗。
“哈哈哈哈......”
等到他终于笑够了,他才站定,驾驭着剑光飞落地面。
地面上,一个金丹境的中年修士还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他:“你是故意的?”
“啊。”姜玉成大方地一点头,看着自己父亲面上的气愤和无奈,“他不愿意。”
那中年修士伸手,揉了揉姜玉成的脑袋,叹息一声:“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师徒之间,还是要看缘。”
“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