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睿隐的突然转向弄得我一怔,只是还没等我想好要怎么回答他,云霄就在一边开口了。
“什么时候,”他靠在翠竹旁,神情带着些许傲慢和漫不经心地慢声道,“你开始施行迂回曲折之道了,施老板?”
他看向施睿隐,神色冷然。
施睿隐微微一笑,像是完全感受到云霄的半点压力,面色一如既往地沉稳平静:“像我们这种本分的生意人,看中的也就只是事情的结果而已,至于过程么……通常来说,是不在乎的。”
云霄讥诮道:“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性命珍贵,对于这一点,施某自然是在乎的。”施睿隐缓缓道,“只是施某前来所为之事关乎云少侠、花朝姑娘、翡少侠三人,若二位执意不听,那实在是太可惜了,为了一些偏见而错过一个不算太小的消息,那可不划算。”
“我们三人?”我一愣,不知为何,听他这么一说,我眼前顿时就浮现出了那个双目缚绫的金仙江简,不由得心下一紧。“什么事是关乎到我们三人的?”
我没有问施睿隐是怎么知道小楚和我们在一起的,也没有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既然身为专门收集各方消息的隐护法,这点本事应该还是有的,便只开口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施睿隐微微一笑,张口欲言,云霄就抢先道:“施老板,请回吧,我们不需要你的消息。”
“施某可不是茶铺老板那般的消息贩子,施某前来,乃是因为觉得与二位有缘,有心想结交二位,若是结交不成,给二位一点帮助也是好的。”施睿隐摇扇道,“俗话说,与人为善,与己方便么。”
“我可不想和你有什么瓜葛。”云霄不耐烦地皱了下眉,他往前走了一步,离开倚靠了多时的翠竹,原本抱在怀中的封魔剑也被他换到了右手上拿着,带着几分威胁之意地望向施睿隐,身姿挺拔地道,“一句话,你到底走不走?你要是再赖在这里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云少侠的脾性还真是坦率。”施睿隐就叹了口气,“虽然知道云少侠不会爱听,但有一句话,施某还是要说的。”
“你不必说了。”
施睿隐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错,我施睿隐的确是前任魔尊的隐护法,可前任魔尊已经离世多时,就连当初盛极一时的兴禾宫都已人去楼空,更何况只是为他打杂的我等?除却左护法依旧对前任魔尊忠心耿耿之外,剩下来的人中又有多少还对他存着一点赤胆忠心呢?不过是偶然想起时感叹一句、追怀一时罢了,兴禾宫已毁,前任魔尊已殒,沧海桑田,世事早已变迁多年,公子,你又何必执意对我们这些人避之如蛇蝎?”
“并非避之如蛇蝎,”云霄冷冷道,“我只是不愿与你们为伍罢了。”
施睿隐道:“是怕跟我们这些人在一起久了,会变得同流合污?”
“我只是看见你们就恶心,仅此而已。”
“怕的不止是恶心,还有烦躁吧?觉得我们无处不在?时时刻刻在提醒你魔尊遗子的身份?”
“你觉得这个魔尊遗子的身份很值得拿来炫耀?”
“自然不是。”施睿隐道,他望向云霄,神情是罕见的诚恳,“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公子。自从那一日我在琉清阁偶然遇到你和花朝姑娘时,察觉花朝姑娘身上的那一股浓厚仙气时,我就知道了公子选择的路。”
“公子和我们是不同的,我们出生于同样一个地方,拥有相同的魔修身份,承受着世人同样的厌恶目光,几乎所有人都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了魔修,看似笑傲世人,狂卷桀骜,其实只是在魔修一道中愈陷愈深、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罢了,只是他们意识不到,或者意识到了也不肯承认,因为承认就相当于认输,输者就会死。自然,他们也可以选择从头来过,然而,从头来过的代价太大,要背负的目光也太多,因此大部分人都无法承受,就连想也不愿意去想,于是便和正道背离得越来越多。”
“他们自以为自己活得恣意逍遥,不必去管世俗眼光,殊不知,他们正在一步步地接近深渊,等落到了深渊谷地,除了死无葬身之地,再无善终。”
“但公子和那些人是不同的,身为魔尊遗子,明明背负着比寻常魔修还要严重的偏见,承受着世上大部分人都不会接触到的巨大压力,你却在所有人都以为你会追随前任魔尊步伐的时候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那条路上充满着不信任、追杀、污蔑和误解,仙门的人永远都不会信任你,而魔修一道也会与你生出隔阂,可你却依旧没有停下你走向另一条路的脚步。”
似乎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有点累,施睿隐顿了顿,才继续接着道:“从前,我对你冷眼旁观,是想看你能走到哪一步,因为我不觉得你会坚持到底;然而直到那一天,我见到了你和花朝姑娘,我才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
“生来懦弱的胆小者们,即使前方是一条康庄大道,也不会有勇气往前迈出一步;而心志坚定的人,即使是披荆斩棘,也会继续走下去的,因为前方——”
他目光飘渺,似在望着远方,又似在思念着什么人。
“是光啊,是我们世人从出生伊始就向往真与善、爱与美、光与明啊。”
“所以我想成为你在这一条修仙大道上的助力,公子,即使我力量微小,即使我身为魔修,但我也想帮助你,想尽自己的一份之力。没有在黑暗最深处摸爬滚打过的人是不会理解我的这份心的,黑暗或许可以保护我们一时,但我们向往的,终究是光明啊。”
一时间,竹林中一片静寂。
风过,叶落。
我望着施睿隐,第一次对他刮目相看、不,简直可以说是叹为观止了。
他刚才说的那番话真是太好了,简直是惊才绝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
“话说得挺好的,大概能唬住某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吧。”云霄的话打断了我的即将出口的溢美之词,也让我的心顿时从云端跌入了谷底,“只不过对我来说,没用。漂亮话谁不会说,更何况你说的不知所云,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全是废话,而且恶心死了,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你说这么多废话,除了让我想一剑杀了你之外,根本没有别的作用。”
“有的。”施睿隐道,“从前或许没有,但现在不一样了。”
云霄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刚要说些什么,施睿隐就赶在他开口前望向我道:“不知花朝姑娘是否有兴趣听在下一言?”
我?怎么话题又转到我身上来了?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云霄。
云霄没有看我,他双目闭合,蹙着眉头,看上去对施睿隐的纠缠不休好似非常不耐烦。
“云霄?”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他依旧敛着眉闭着目。
这是……让我自己决定的意思?
踌躇片刻后,我对施睿隐道:“有劳施公子了。”
施睿隐就微微笑了起来,他先是合扇在手,对我说了一句“多谢花朝姑娘”,就道:“其实这事虽然麻烦,但说起来很简单,若是云少侠不是非要赶我走,使得施某不得不和他争论了一番,说不得此刻施某就已经离开了。留在这里惹二位眼,实非施某本愿。”
我勉强一笑:“还请施公子有话直说吧。”
这个施睿隐……废话还不是一般的多,怪不得会做生意,他要是给人做生意时也这么多废话,那人怕是早被他念得头昏脑涨了,恐怕会为了脱困什么东西都买下,也怪不得琉清阁的伙计都那么能言会道了,敢情都是跟他学的,还真是……生财有道啊。
施睿隐道:“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
“……哪句话?”
施睿隐不答,而是轻轻扫了附近一眼:“敢问翡少侠现在何处?”
我一愣,心想难不成此事与小楚关系莫大?刚想说稍待片刻我去找小楚过来,云霄就在一边闭目道:“他不在,你放心讲。”
啊?原来他问这话是为了确定小楚不在啊。
我就有些讪讪地抿了抿唇,庆幸刚才没有嘴快,要不然可就尴尬了。
“那施某就直言了。”施睿隐道,“上暄城城主广和安昨夜被人杀害身亡,经金仙江简查看,广城主乃是因剑伤而亡,全身上下共有十七处剑伤。”
剑伤?!是云霄的封魔——
不待我惊呼出声,云霄就睁开了眼,望向施睿隐道:“天绝剑?”
“不错。”施睿隐颔首,“江简断定,广城主身上的剑伤正是穆承渊穆掌门的一十七把天绝剑造成的。”
是穆承渊的天绝剑?不是云霄的封魔剑?
这这这……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呢?
云霄就嗤笑一声:“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觉得我们救了翡晋楚,就会把他那些沾亲带故的人也都放在眼里吧?”
施睿隐眉眼沉稳:“此事于昨夜发生,目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就连一些仙门掌门都尚未知晓,不过也快了。据我所知,因为穆承渊将封魔剑赠予了少侠,所以江简断定他与你们是一伙的,广和安之死,诸人都觉得与你们也脱不了干系。且因为柳呈殊进言,云少侠是魔尊遗子的身份已经暴露,如此一来,广和安之死是谁下的毒手、谁又是幕后指使之人,似乎已经水落石出了。”
“哦,嫁祸啊,很正常的套路。”云霄看上去兴致缺缺,似乎对这个消息一点也不惊讶,“然后呢?我们几个人被仙门通缉了?”
“不错,大约今日未时,通缉令就该散发到云州各地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他漫不经心道。
“还有一事。”施睿隐道,“二位在此前可曾去过上暄城的对镜台?”
对镜台?
我脱口而出:“柳七娘?”
施睿隐就望了我一眼:“看来二位是去过的了,这可有些不好了……”
云霄挑眉:“怎么?”
“那柳七娘我曾见过,原是左护法身边的一个婢女,我本想将此事告知于公子的,只可惜公子每次见到我都是一脸不耐烦要赶人的模样,只能将此事一再推后,想着公子应当不会没事去那种地方,没想到……”
我抽了抽嘴。
那种地方是什么意思?他看不起我们女子啊?!
不过他刚刚说什么?左护法?
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前任魔尊的左护法?
云霄就“哦”了一声,有几分厌烦地道:“又是她的眼线,她是要把耳目遍布全天下吗,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掌控云州的实力了。”
“在左护法自身看来,恐怕是有的。”施睿隐浅笑道,“想必公子也知道,左护法对公子的追杀之心从来都没有熄过,而今公子身边又多了一位花朝姑娘,恐怕最近一段时间,公子都要多加小心了。”
“我?”我疑道,“我怎么了吗?那个左护法是为何人?”听他话的意思,像是那个什么左护法要对我出手?可是我跟他无冤无仇,何时惹了他的眼?难不成他是想拿我来威胁云霄?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那个左护法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疯婆子。”云霄道。
疯婆子?女的?
啊,莫非他说的是——
“红夭?”我惊呼道。
云霄这下倒是正眼看了我一回:“她的名字你倒是记得清楚。”又看向施睿隐,“后面一个消息还算新鲜,好吧,看在你带来这个消息的份上,我就不让你滚出去了,你自行离开吧。”
施睿隐微微一笑:“施某谢公子不赶之恩。不过,还有一事……”
“你还有什么事?”云霄看上去是真的有点不耐烦了,“有话一次说清楚,不要婆婆妈妈的,挑战我的耐心。”
施睿隐就看向我,神情沉静:“花朝姑娘……”
我被他看得心下一惊:“怎么?”
又出什么事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才慢吞吞道:“你身上的这件衣裙,看上去也很值钱啊,我竟看不出是何布料,可否请姑娘告知一二?”
“……”
“啊,若是姑娘想转手出售,施某是可以立马接手的,不知姑娘开价多少?施某可以给你——”
“我再说最后一遍。”云霄额头冒出了几根青筋,我似乎都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了,“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