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下,是她清爽的笑容,是清远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清爽,是的,他就喜欢这样的清爽,把他从那宠奴缠/绵不清的灰色里拉出来,还给他阳光、水,与大地……
坦坦荡荡的春风而过,便是人间风月无限。
清远心头那几分不祥渐渐落下,嘴角挂起淡淡的笑影,却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紧紧抿住了,只是眼波盈盈,风吹涟漪。
“掌门师弟,这个……”清离把头靠过来,这次典礼虽然由他主持,可是卫若却是掌门师弟的弟子,他不好专擅。
“还是你来。”清远低低道,不知为甚,他不喜欢这样居高临下的面对卫若,总觉得会恐慌了她,所以这样的“分离”,这样的“高下”,能免则免。。
也许生平第一次,他竟不喜欢这高高在上的位置,这守护神的光环,人总是变得,清远望着那天蓝色的缎带,默默的想。
“卫若,你身为筑基弟子,能为本派立下这等大功,是你的机缘,也是本派之福……”清离的声音遥遥响起,因为大庭广众之下,少了亲和,多了肃然,元婴的道力,飘荡在钟元峰的每一处地方。
此时,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映照着那蓝色的身影,缎带随风飘摇,似乎象征着人生的极处,而她,也不过十五岁,刚刚入门不过一年,荣升之快几乎成为传奇,这传奇沉入多少年修士们的心里,是追赶,沉入少女修士们的心里,是羡嫉,沉入结丹道侣心里,是惊叹,沉入元婴修士们的心里,则是嘉许。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传奇。
传奇的本人却一直神色静静,按照“随侍弟子”的拜师礼,随着鼓磬的声音,跪了下去,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站起来的时候,一件蓝色的法印放在手里,“这是为师的随侍礼。”那个男人的声音低低传来,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手心,带着少有的轻快,与默然的喜悦。
“谢师父。”卫若再次跪拜。
清远点了点头,见那蓝色缎带抬起头,盈盈的俏脸,绽放微笑,这样的笑,本该是让他越发欢悦的——为什么不呢?他对她的承诺,已经做到了最好,她难道不应该欢欢喜喜,安然受命?
可是清远却发现了一丝异样,因为这笑容清爽过头了,天极殿时,那双眼眸之间还有一些暧昧的氤氲,如今却象干燥的的秋风,唿哨一声远飞于天际间,让他抓都不抓不住了……
他忽然觉得不好——
果然,缎带转过头,对着自己与众位元婴修士行礼道:“师父,众位师尊……”她道功地位,声音不能传得太远,只能尽量用最大的力气,让所有人听到道:“弟子道功地位,以筑基的道阶得到这个身份,实在感到有愧于心,所以……”
清远的心呼啦啦沉了下去……
那声音就这样清晰入耳,炸起了一层层的狂涛巨浪——“弟子想闭关三年,修到筑基后期再出关,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清远脑袋“嗡”地一声,所有一切都静止了……
清离赞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这倒是极好的,你小小年纪的,宠辱不惊,能踏踏实实地安心修炼,师弟,这是好事。”
“是啊,”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清逸忽然道;“师兄,没想到卫若立此大功,还能步步为营,这才是修道正途。”
“掌门师兄。”一向冷峻的清刚也开了口道:“卫若按照道功来说,是不符合随侍弟子的标准的,不过她若立时闭关,我倒是还有些心服了,师兄的眼光果然不差的”……
台上众位元婴修士议论纷纷,台下亦是嗡嗡的声音,卫若以菲薄的资历青云直上,很多人是不服的,如今听她忽然要闭关修炼,倒是平了很多心气,——“这女修别看道功低,心思倒是沉稳的很呢。”很多大能修士心头浮出这样的念头,对掌门师尊的这个决定,也多了几分心服。
只是他们没想到,最不支持的人,正是掌门本人。
清冷的眼眸没有一丝亮光,浓黑的不见底处,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颤抖着,忽然之间,他明白了那笑容的含义。
“师父,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蓝色的缎带,挣脱了他的手,随着风忽悠一下飞到了天际边,让他看不到了……
只是他没有勇气说个“不”字,钟元峰,全是人,昆仑山有多大,修士就有多多,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眼睛,望着自己,周围全是熙熙攘攘的赞成,“掌门师弟”,“师兄”“掌门师兄”的声音已经淹没了自己,让他几乎窒息,可一种本能支撑着他顺着她的意思演下去,他开的幕,她来拧转,他便只能如此,只能如此……
他听见自己点头,淡淡的道了声“好”。
天空唿哨一声,一切结束了。
钟元峰,钟元宫殿,曲终人散,除了清扫的道童,就只剩下了他们师徒两个。
清远一生都在瞩目之下,都在眼光之中,他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很孤单,仿佛这成千上万的人,都被她的笑容带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山头,天地悠悠,便是这样的,孤单。
他很孤单……
清远负着手,压住颤抖的手指,冷冷地望着台下的小弟子。
此时的冷,是真正的冷。
回春不见,又是一片冰天雪地的寒凉,还带了受了伤的火焰,在他冰雪的脸上的,映出异样的红艳。
道童们见师徒似乎还有话说,纷纷退出了钟元殿,两人就这样默默相对,许久许久。
“师父,若是没什么事,弟子先退了。”小丫头的声音静静传过来,是这样的平静——他憎恶之极的清爽。
“好,好心机。”清远一字一句道,似乎咬着牙,好像又不是,每个字,带着冰霜,滴滴答答落在了卫若的头顶上。
可是卫若竟不怕,而是抬起头,笑道:“师父这是哪里的话,在天玄地宫修补玄武柱的时候……”话音未落,衣襟忽地被清远拎了起来,那双手掐住她的脖子,让她一顿顿的呼吸不上来。
卫若没说话,也说不出话来。
清远仔细望着那张俏脸,眼眸什么也没有,连往日的俏皮的都没有。
“你故意的?”清远冷笑道:“要得师父的心这么费劲,需要欲擒故纵?卫若。”
卫若被掐住的脖子稍微缓了缓,咳咳了两声,道:“师父在说什么,弟子不懂。”
“不懂?”清远被这话激得要发疯,忽然醒悟到这是昆仑派处理事务的钟元宫,不是他的私人寝殿,放开了卫若,退后一步,道:“你真的不懂?”
卫若扬起头,直视着清远,冷冷道:“不是不懂,是不该懂。”
清远沉默片刻,淡淡道“是吗?”
话音未落,卫若觉得天旋地转,白光烁烁,再睁开眼的时候,见周围熟悉的鼎炉、太极图,知道这是来到了师父的天玄宫,她还真没想到师父反应这么大,应该说,她真的没料到师父变态到这个程度。
自己到底哪里惹的他了?他非得到自己不可?
难不成身上背负了什么绝世的秘密?还是象玄幻小说里似得,本身是什么“天赋奇才的纯阴体质”,一旦交'合,就能提高道功无数?
卫若扬头直言道:“师父把弟子劫持到寝宫来想做什么?所谓随侍弟子,不是要暖、床用的吧,难不成还能当炉、鼎用?如果是这样,弟子宁死不从。”
清远不答,墨玉里倒影着卫若的冷然,面上毫无表情。
师父经常毫无表情,可是这样的毫无表情有些瘆人。
所以……
卫若也毫无表情。
要不要比比谁毫无表情的更象些?
硬碰硬,是吗?老娘最不怕这个了!卫若的神情越发冷然。
“你为什么这么做?给我个理由。”许久许久,清远开口,不像方才那么激动,而是平静了许多,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弟子早就说过了,道功不及,需要加强。”卫若回答得很快道:“而且师父早就答应过了的。”
“你是道功不佳。”清远听到“早就答应”的话,声音里有种被压制下去的缓和,徐徐道:“一般随侍弟子都是从结丹修士中挑选,你不过是筑基初期修士,闭关修炼,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是好,方才……为师太激动了。”
卫若不答。
“方才赐给你的法印,是你说的那种异端空间,里面可以种植仙草,也可以养育你的神兽。”清远的声音再次传来,淡淡的,比往日更加轻柔,道:“我教你口诀。”
卫若“嗯”了一声,道:“谢师父。”
“附耳过来。”清远轻轻道。
卫若迟疑了下,走了几步,却一下被清远拉到怀里,红唇迫不及待地亲吻着她耳垂,带着几丝爆发的迫切,却听“啪”地一声,脸上被扇了个耳光,把他彻底打愣了。
两人惊疑地对望着。
清远没想到卫若会打他耳光,卫若也没想到……自己反应这么灵敏。
筑基打到了元婴,啧啧,给自己点赞!
“你……”清远天纵绝才,一直优秀绝伦地修炼到元婴,又很快成为掌门与守护神士,一直是长辈的期待,后人的仰望,这辈子还没挨过几个耳光。
“师父。”卫若吐了口气,肃然道:“师父,您是我的师父,请放尊重些,这算什么,若是以后我的双修道侣看到了,不知要做何感想。”
“双修道侣?”清远喃喃重复了一遍。
“是啊,双修道侣,按照昆仑派的规矩,不是说到了结丹时期就可以找双修道侣的吗?”卫若眨眼,一副“师父您是掌门别告诉我您不知道这事装傻是不行的”的表情。
清远脸上风云电掣了许久,嘶哑着开口道;“卫若,你可知道随侍弟子的含义?”
“知道啊。”卫若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就是嫡传弟子,有可能继承掌门之位,可这只是可能,师父可以再找一些随侍弟子,弟子不是跟您说过的?弟子不想做神士,弟子……要找双修道侣的。”
清远脸上煞白,一字一句道:“一个女修士口口声声要找双修道侣,要不要脸?”
“哦?”卫若挑了挑眉,道:“那么师父这样就很要脸了吗?师父您……”话音未落,忽家天玄宫起了风,一股巨大的力量宛如黑洞一般向师父那里浓缩起来,周围所有分子都紧密起来,紧密得她喘不上气来……
卫若忽然住了口。
她是决心抗争,但没打算同归于尽,师父那可怕的脸色,若是自己再刺激一下,说不定还真的会……这个时候,不知为甚,脑海里忽然闪出神句一枚——
“你不过仗着我对你的爱……”
囧,要励志不要言情!
卫若握紧了拳头,眼眸变得越发犀利,挺直了腰杆,望着师父。
天玄宫里的空气,正以奇怪的方式向卫若席卷着,尽管她是筑基修士,也能看到那种空气的风洞,一层层地缠住了自己的身体,仿佛师父一个指头戳过去,就会天翻地覆,毁天灭地。
可她也只是一动不动,毫无表情。
清远的气息一直不断在绷紧,绷紧,风洞就在他身边,埋伏着可怕的暴怒,与举手之间,毁灭她的强大力量,只是面上却越发淡然,眼眸宛如沉潭,幽幽地望着她,师徒两个就这样静静不语,静静不语。
“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思?”清远遥遥地开口,从极远之处,声音越发淡然,可是那紧绷的风洞暗示着他滔天之怒,与举手之间的毁灭力量,卫若小心翼翼地忖度着言辞,许久才道:“师父对弟子的提拔,弟子很感激。”
“感激,还有呢?”清远的声音变得越发悠远。
“没有了。”卫若坦然道:“就是感激,尊敬,敬畏,其他的真的没有了,师父。”
清远“哦”了一声。
许久许久,风洞渐渐落地,卷起一团团的沙雾,挡在师徒两人之间,清远的脸就在这沙雾里时起时落:“回玄天是极寒之地。”
卫若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凡人立时冻死,便是仙界修士,也要冻伤的……”清远的话带着几分遗憾与怜惜,
卫若怔了怔,打了个寒战道:“师父的意思是……”
“你已经受了极寒之症,这也是我让你做随侍弟子的意思,是代表昆仑派给你的补偿。”清远倒退一步,转过身去,给她一个背影,看着天玄宫里的太极八卦图,道:“这种病症发作时十分厉害,而且极难治愈,在此之前,怕是难以双修。”
“哦……”脑海“嗡嗡”直响,她这种十分爱惜自己的人,听了这种消息跟被告知得了“糖尿病”一样讨厌,可是她知道师父的意思,也知道师父此时说出的意思,因此她不能倒下,或者说,她不能受这种威胁。
有种东西,可以退,有种东西,却不能跪!
“怎么治?”卫若神色不动地问道。
“卫若,也许你误会了。”清远仿佛在证明着什么,道:“我让你做随侍弟子,不让你找……双修伴侣,也是为你的病。”声音轻轻的,仿佛怕她一下戳破了。
卫若垂下了眼帘,她知道自己此时该说什么,做什么,更加有力,可是她有她的做法,她的做法是干脆爽利地一刀切过去!
“师父,我不知道您是要找借口呢还是找借口呢,不过我还是要明明白白告诉您……”卫若后退了两步,离那卷起的风洞远一些,周围的气息咂得她难受,可是她还是要说,她就是要这样的,干净爽利。
“守护神是不能有双修伴侣的,对不对?师父。”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抛出第一个问题。
清远不答,垂着眼帘在微微的发抖,风洞忽然翻滚了个圈,起起落落在卫若脚下停驻,时不时地蹭着卫若的道靴。
卫若再后退一步,对着那风洞做了个鬼脸,又高声道:“师父早就知道,我不想做神士的,我就是结丹的时候找个男修做双修伴侣,修行上象清逸师尊那样,做个开山立峰的元婴修士,至于升天长生什么的,没想那么多,嗯,就这样。”
清远听到“找个合适的男修做双修伴侣”,呼吸忽然粗重起来,周围的气息又紧致得让人窒息……
卫若再次退了几步,攥着拳道:“即使师父是掌门,也没得强迫别人走你的路的道理,是不是,至于我的病,您治是我的机缘,不治我自己想办法,死不了人的!”说着,转身走到天玄宫的殿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对清远道:“对了,师父,忘记告诉您了,我最讨厌威胁!”
“卫若!”风洞忽然消失,一切紧致都消失了,所有一切了无痕迹。
卫若停住了身形,却没有转身。
清远转过身来,淡淡道:“你过来吧,为师有话对你说。”
卫若迟疑了下,转过身来,走到三尺之遥里停住,道:“师父。”
“法印的口诀是……”清远的声音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仿佛刚才的所有一切,从未发生,此时此刻,他就是她的师父,她就是他的弟子。
卫若待清远传完了口诀,咬了咬嘴唇,躬身道;“谢师父。”
“你寒气很重。”清远并不看她,而是看着她后面的殿外,清风飘摇,金光片片,这样清爽的鸟语花香,这样清爽的人……
他的眼眸渐渐转向了那天蓝色的缎带,淡淡道:“需要一种特殊的功法,才能治好。”
“谢谢师父了。”卫若低着头,什么也没看到,却吁了口气,因为她知道,师父让步了。
“这是功法册子。”清远伸出手,一个玉笏平平地落入卫若的手中,道:“按照这个功法修行,可以制寒毒。”
卫若听他的意思,只是制止,不是驱除,歪着头问道;“师父,有没有彻底驱除的法子?”
清远听了这话,对上她的眼眸,静静的没有表情,却似乎不愿再看,转过身冷冷道:“待你修行到结丹期,会知道的。”
“好。”卫若对着师父的背影行了个大礼,道:“谢谢师父,那弟子闭关了!三年之后,再见,师父!”说着,转身迈出殿外,渐渐与外面的金光融为一体……
许久许久,清远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卫若消失的痕迹。他是喜欢她的清爽,干干净净的抖落了人生所有的晦暗,可是也正因为太清爽,把所有都吹走了,所有一切……
呼啦啦大风吹过,吹起殿幌,吹起鼎炉里的紫嫣,吹起雪白的道袍,吹起那墨黑的长发,飘摇在空中飞舞着,飞舞着,仿佛就是她向他告别的姿势,清爽,干净,一览无余的坦荡荡。
她走了,干脆利落,挥挥手,不带半分云彩。
留下的,却是一地的空寂,与此后一千个日日夜夜,无数个分分刻刻,大风吹起无边无际的孤单,长夜当空,是他一个人的孤孤单单。
“清远,神在地,神在地……”
清远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