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突兀间显出茫茫水气,伸手难辨五指。
烛台火光摆动,而后骤然腾空,从中落下两道身形,却似是不愿搅扰旁人,从骤然腾空而起的烛火处落下踪迹,而后才收拢周遭水气,被那位童子收到手心中,凝成滴水,仔细收回袖口里。
本来就不是什么修行道里上讲究的神通,哪怕是才踏过敛元初境,涉足二境的修行人也可借人间水火施展开来些不入流的微末神通,甚至难称神通,而是近似市井里障眼法此类把戏,登不得大雅之堂,尚且比不得泼酒当剑,聚墨成针的小法门,然而经由这童子施展,却叫人觉得这水气火舌尽可伤人,且威势不浅。
木讷汉子依然背着那枚旧扁担,骑着头有一人长短的黄犬,童子盘膝,稳稳坐在龟甲背后,泰然自若收去神通,分明是晓得帐中无人前来,遂放心翻身落下坐骑,汉子将黄犬揽到怀中摩挲过两三下黄犬脑门,变为张古拙泛黄符纸,揣到怀中,童子则是两指摁住龟甲念念有词,骤然缩为孩童巴掌大小,不知怎就瞬息无踪影。到这时候,两人才朝不远处云仲瞥过两眼,至于那位性情莽撞的姑娘,只需童子略微挥挥手,就已倒伏到桌案处,酣然睡去。
这姑娘大戟使得的确甚是高明,奈何道行仍是过浅,毕竟即使在此等博闻强记精气神鼎盛的年岁,欲要将每条道都走得深远,古往今来也少有那
等大才,境界稍稍逊色,于是在这位童子抬手过后就昏昏睡去,全然不能抵挡。
但汉子与童子才朝正座处的云仲看过一眼,眉头就尽是立起,神情木讷的壮汉更是眉头深蹙,将放在肩头的陈旧扁担握住,目光上下扫过云仲周身,最后才落在后者右腕处系的不甚起眼的红绳处,半晌过后竟也未动手,仅仅是死死盯住云仲那张同样古井不波的面皮两眼;童子亦是未曾胆敢掉以轻心,双手捏决,迟迟不曾挪动脚步,始终盯紧近在咫尺的那位黑衣年轻人,如临大敌。
“当真是此人?”汉子紧握扁担,瞥过一眼那位童子,“这身修为可不止三境,比起那南公山上的吴霜,好像也可平起平坐。”
“有失远迎这等话,既然是二位不请自来,就无需再佯装客套,毕竟南公山同五绝算不上交情甚好,还互有旧怨,两位前辈联手而来,是为同晚辈讨要个说法,还是直截了当,打算将旧时恩怨摆在台前,当然由不得在下,可来都来了,不妨落座,军中无甚富余钱粮,帐中简陋得紧,若不嫌弃自行落座便是。”相反静观二人从烛火处显露身形的云仲,眼下却是坐得安稳,抬手请两人落座,还不忘添得两句,“布阵功夫本就不深,约摸三境上下,如何伤得了五绝,况且凭如今在下的本事与南公山手腕,还不敢同五绝当真水火不容。师父出门前交代
过,少结仇多结恩,距上回五绝前往南公山已有不短年月,五绝几位给南公山留有几分颜面,我这做弟子的,怎又能不知好歹。”
到底两人乃是五绝中人,虽初来乍到受云仲修为震动,但还是落座。
无人煮茶,无人斟茶,帐中仅存那位瘦小姑娘低浅鼾声,竟与平日这姑娘的性情不同,很是含蓄轻缓。
眼下就是一番顶古怪的场面,两人来意云仲知晓,而云仲修为两人亦是知晓,试探二字必不能少,但偏偏无论是在正座稳坐的云仲,还是童子汉子两人,都不乐意先行开口,而是打算话未出口,先行在腹中滚个两滚,再说出口来时,恰好一击即中,呛得对方不得不依自个儿先行算计的路数行路,因此眼瞧着没斗法赌神通,实则却瞧着更为凶险,鹰隼相望,动则起惊雷断云海。
“修行人必然知晓五绝所定下的规矩,盟约一事使得整座人间消停足有半甲子多,休养生息处处安然太平,不论各地羸弱朝堂还是寻常求活命安居的百姓,都感念五绝恩情,毕竟有时山上山下从来都没有两两隔绝的场面,是山间人翘楚魁首,能两眼闭合不去插手人世间繁华权柄,视其为云烟过眼,五绝之首都无愧天下人,而这等利世利民盟约既是立下,还远不到有人寻衅之时,受其好处,纵使不欲偿还,也该将其余的规矩念头牢牢放到心间。”
“南公山吴
霜当年联手周可法,欲要倾覆上齐朝堂安身立命之本,事并不算大,可这二人想要动摇的绝非是区区上齐,而是打算同整座人间叫板,五绝不得已出手阻拦,才不至于酿成大错,而我与五绝之首上门敲打南公山,亦是有所留手,不论道义还是修行宗门的脸面,五绝几人都给了南公山许多,仁至义尽,此番你这位南公山弟子又是触犯修行道中的规矩,就当真怨不得五绝出面,非要好生同你说道说道。”
童子说话时总要有意无意朝云仲面皮眉宇处瞥过两眼,但实在无所察觉,上回去到南公山不过匆匆一瞥,知晓有这么位大概要承吴霜剑道衣钵的小徒,同样见过当年云仲,确有两分吴大剑仙的架势。可就是这么位天资不见得如意的剑客,眼下大致是踉踉跄跄走到三境,为何浑身上下全无三境气势,却能令两位五绝觉得心神颤动,荒唐得好似是头羸弱幼年麋鹿,能令熊虎胆寒。所以不论童子明面言语多有怪罪之意,不过迟迟也没说出个究竟,触五绝令而在沙场出手,本就是严加禁止的事,童子却是将言语说得冷冽,而迟迟不下定论。
“风言风语不胜其烦。”
“若能凭一己之能左右战事,那五绝才应当独揽天下才是,凭胥孟府的名声,哪怕前来大元各地打听一番,就能晓得燕祁晔乃是何等心性,喜好如何办事,不说唯利是图,亦
是草菅人命手段酷烈,屠城绝户事仅在这一载里就生出许多,纵使并非燕祁晔授意,若是有心去制束军纪,又何来的民不聊生。王庭赫罕早先就曾与岑帅商议出一处胥孟府部族兵马软肋,便是输不起足矣决断生死的大战,但凡失势,以利字聚拢而来的各部族兵马迟早要生出内乱,致使离心离德,再难起势。而倘若是将五锋山失利大败,归咎于几位修行人身上,就能从走投无路中找寻出借口,说是此战非是王庭之能,亦不是谋略得当,仅是因旁人动用修行人,强行扭转战局,一来能安人心,二来可替胥孟府里头的修行人日后出手,搜罗出再适宜不过的由头,而要是五绝也笃信这番说辞,不加以明察,就必定将种种罪状强加与在下头上,胥孟府历来消息灵通,想来查明在下的底细亦不是难事。”
“五绝倘若也沦为旁人杀人的刀剑,天下虎视眈眈,皆揣私心干涉人间的修行宗门,估计可就忍不住自身贪念。因此明面是将脏水泼到我这南公山徒众的头上,其实却无异于伸刀而来,直刺五绝胸前,如有半点错漏,则必定使自身落到凡尘里,孰轻孰重,何须在下多言?”
云仲收起眼前零散书卷,言语虽是不曾失恭敬,神情莫名掺进了些戏谑,“五锋山下我起阵而不曾伤人,只暂且用以阻敌,而我若不曾身在此山中,则也可用枯藤杂
草铺场,并不能得以变转战局,反观最先出手的,反而是胥孟府兵马里藏匿的修行人,更何况尚有数位部族中的猿奴,个个修为高深莫测,倘若教在下担着这等违逆五绝令的大罪,那出手伤人的几人又当如何处置。”
挑南山眉头抖了抖,韦尚的眼光停到黑衣剑客身上顿了顿。
该说不愧是吴霜的徒弟,这位如今已立在五境,能与剑王山道人打得两败俱伤的大剑仙,年轻时同样尤以嘴皮利索扬名天下,曾得理不饶人扯住位破境不久心性未定的高手接连骂了好几日,生生将这人本已得来的境界剥去,险些走火入魔,休养多年才略有好转,如今看来这弟子,本事青出于蓝,字字句句都说在点上,说在五绝中人最为左右两难的地界。捏七寸的手段,风轻云淡,可惜当真是管用。
两人无功而返,来时匆忙,去时亦是干脆,所以帐中又是只剩云仲与那位姑娘,后者不久就是醒转,四下瞧瞧并无人来,朝云仲挥挥手,似乎仍是困意未消,拎起大戟就朝帐外走去。
正座处的云仲淡然笑笑,重新取来几卷从未翻看过的书卷,一目十行,不停翻阅。
近来似乎分外热闹,先是有无甚交情的故交来访,又要有相识的故交来访,虽说逐个应付,倒也不至于应付不得,但依然会叫眼下的云仲生出些厌烦来。
红绳暗淡无光,可帐中的黑衣剑客却是满脸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