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剑气收尽。
云仲长出口气,瞧见手腕处皇陵这副凄惨模样,当即也是有些于心不忍,难得好言好语道谢几句,使满身青色都褪去几分的黄龙重新化为黄绳模样,好生绕到手腕上歇息一阵,才四下看去,先是前去后山竹林四处找寻,而后又是前去正殿里头张望,皆是不见人踪迹,猜着自家师父多半又是出门远游,倒也是不甚出乎意料,伸展腰腹走出正殿,旋即便是朝温瑜屋舍之外望去,旋即又将眉眼低下。
入南公山山腹前,温瑜那番话尚在耳畔,故而即便是数月未曾见,云仲仍旧记得分明,所以朝温瑜住处的脚步略微缓将下来。
始终跟到云仲身后的青牛,自从走出南公山山腹后,便是突兀变回杂毛马儿,一反常态很是欢欣雀跃,忙不迭蹬过两下马蹄,围绕山巅小跑两圈,大抵是相比与那副青牛沉重躯体,还是这毛色杂乱的马儿最是合它心思,于是瞧见云仲犹豫,亦是跟到那袭白衣身后,衔起枚物件,用马头蹭蹭云仲肩头。
乃是两截铁卷,当初温瑜不知耗费过多少心思,才是将这些堪称古怪刁钻难难上加难的阵纹拓到这方铁卷之中,虽是被云仲起阵时震得崩断为两段,可始终带到身侧,已然过去近一载,却是迟迟不曾修补。
云仲回头默默无语,接过那两截铁卷,勉强笑笑拍过两下马头,“还是这样看着习惯些,剑客骑青牛,虽然稳当,可总有点古怪。”
事到如今,云仲才是发觉,自个儿其实从来也不曾明白温瑜的心思,哪怕是数次携手步入江湖,生死与共,但温瑜所思所想,知之甚少。除却山间事修行事,与玩耍嬉闹之外,从来便罕有提及家事的时节,而温瑜不愿去提,云仲也从来不曾出口去问,生怕是提及温瑜心头痛处,惹得自个儿这位心尖上的女子伤怀。
轻叩屋舍两三,无人应答,云仲亦是不好擅闯,只得是绕到窗棂前,佯装是四处闲逛,这才壮起胆来向屋中看去,却见空无一人,窗棂微开,桌案之上已是积过层浅浅尘灰,桌案左上角摆起封书信,瞧字迹便是娟秀细润,分明是出自温瑜笔法,熟悉得紧,上书云仲亲启四字。
踌躇许久,云仲还是自行推门入屋,却见屋舍里头摆设皆是放得规矩,并无多余物件,似是已有多日不曾住人。
恰如飞鸟早归,深林无踪迹,燕子离堂,而无报晨音。
空空荡荡,四野皆空。
云仲拾信双手便是颤将起来,随意挑了枚藤椅坐下,展信细瞧。
信中字迹算不得多,粗略观之也不过是十六七行,乍看之下,皆是言说的琐碎事,譬如后山当中的竹酒,前阵子闲暇时已是抽空灌得满当,倘若是云师叔久久未归,来日回山时候,多半已是将青翠竹香气浸入,不过还是要少饮些,连日狂饮无度,不亚于久病数月,最是伤脏腑,虽是习武修行之人体魄不差,万丈堤坝总溃于蚁穴;柳倾所留的阵法,亦是另拓下一份,未必是高强手段,可是最能练手,无论是驳杂繁复,还是简明清楚,皆是搁置于窗棂下,足有百十页宣纸,师叔初踏阵道,倘若实在瞧不分明施展不出,尽可同师祖问上一问。
端详书信的云仲面色始终都无丁点变化,丁点也不曾停歇,直到看罢最后一行字迹,才是将书信重新叠放整齐,放回原处,起身正打算离去时,又是将那书信拾起,愣过半晌,揣到怀中,还没忘将窗棂合上,免得被重新落地的天雨打湿了摆设桌案,又是仔细掩好屋门,缓缓退去。
等云仲离了温瑜屋舍,走到檐下时,不久前被剑气逼得倒转的雨水,又是再度落将下来,密密麻麻,如是百万珠帘降下,将山间笼得不透分毫。
白衣剑客看着天上茫茫泛白,似是湖鱼吐珠,靠在屋门前墙边,很久都没有动静。
雨幕中走来位中年人,穿身青衣,腰间挎起三柄剑,怎么瞧来都是怪异,雨势极猛,淋得这位挎剑的青衣男子很是狼狈,跳脚跑到屋檐处连忙藏好,抹去脸上雨水,神色很是不悦。
“分明瞧见你家师父了,怎还是无动于衷,照以往来,早就点头哈腰问好,这回怎如此不上道?”
云仲如梦初醒,连忙朝自家许久不见的师父行礼,连连躬身赔笑道,“您瞧,外出这一趟木讷许多,险些忘却规矩礼数,给师父问安,还请师父恕罪。”
一番话说得吴霜反而是有些不明所以,再瞧瞧自家徒儿此刻脸上笑意,挑挑眉头,还是摆手道,“免了免了,你我师徒不兴这套,何况你小子心眼现如今越发活泛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断然不能上当。”
云仲干笑几声,见吴霜并无离去的意思,旋即便是冒雨前去正殿拿来两枚蒲团,索性搁到屋檐下,请自家师父先行盘坐,而后自个儿才是坐到蒲团上去,望向山巅急雨。
“此番入南公山山腹,必定有许多狐疑,不妨一桩桩一件件,都与为师讲来听听,就算未必能尽数解惑,但总也好过自己个儿憋着。”吴霜出言意有所指,不急着令云仲答复,而是频频看向自家小徒弟眉眼面皮,虽说只隔月余未见,但云仲眉眼,已然是不似当初那般,稚气褪去大半,而今已是不好称之为少年,反而更是像一位心性渐稳的剑客,亦是大感宽慰。
白衣云仲摸摸鼻头,瞥过眼自家师父薄衫,仔细思索后道,“南公山腹,其中有座极高极高的山,有座宣化城,非但不似是处仙家开辟出的虚境,反而当真似有一方天下,且怪异处在于,起初只可在宣化城中走动,除去一人过后,反而是能去往别处云游,还请师父稍解心头疑惑。”
吴霜思索,旋即便点道,“你如今已是入阵道,即便修为不见得高深,但起码应当知晓一个道理,凡阵法必有阵眼,如要以巧破阵,则定要先寻出阵眼来,而后才可安然进退,你所言那座宣化城,虽是一座城,可多半亦是一座大阵,阵眼恰巧便藏到那人身上,一旦人死,阵眼也就平空消散,自然可随意出入。”
说罢吴霜指指云仲右腕,“颜贾清曾与我闲聊,无意中提起过,这尾黄龙背后鳞由黄转青时,必是吞得什么大补之物,多半是残魂余魄,且上了年头,更兼神通,故而食之,才可由凡俗物步步登高,若是为师猜得不错,大概那城中人,便是如此。”
话音落去半晌,云仲也没接茬,孤零零看雨,看雨水砸在青石上,看青石开出无穷无尽琼花,就像是八方街中镶美玉翠石的青石路,路上曾经走过无数人,有个唤作李紫境的街主。
吴霜也没在意云仲此刻神情,而是仿佛并不在意似说道,“有些人杀了后悔,有些人不杀则会很后悔,人有好恶,世事也是无常,你的路怎么走,也该有个念想喽,兴许说不出,但做事前后,要想多些。”
云仲回神,朝师父点头。
“入那方天下时,乃是夏时,足足八九月过去,仍旧是盛夏,天日从来不曾减去多少炙热,今日回山,似乎依旧是未出夏,倒很是古怪。”
吴霜依旧平静答来,“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你去的那处地方,为师亦是知之甚少,只是曾经听人讲说,南公山还不是一座山时,大抵是处玄妙所在,无人曾踏进山腹,只是由古时卷帙里能隐约读出些许隐晦言辞来,便是那处地界,只怕寻常四季与此处世间不同。而身在其中七八月,其实也不过是月余。”
“敢问师父,为何能有如此怪事。”
南公山这些位弟子,属云仲话多,连赵梓阳都是不及云仲问得多,而吴霜眼界极高,对于云仲所问的些许事,相当不耐烦,不过还是细心讲来,待到疑惑解去过后,免不得同云仲斗上几句嘴。而如今当初那位劈柴劈得双手虎口绽裂,前去青柴求医时摔得满身泥土的少年,如今已是变为一个念头渐渐通达,剑意愈高的剑客。
但这小子的疑问还是这般多。
“大河湍流,见狭谷遂化小流细支,何解?”
“泥沙拥塞囤积,要么便是河道狭窄,堤坝逼仄。”云仲忽然便是有些明了,疑惑看向自家师父,而后竟是有些悚然。
“有些事不能言传,只可意会,咱们总觉得天也仅有这般高,可事实上寻常人以为武道琼楼再高,也不过十层百层,谁又能瞧得穿。”
吴霜拍打拍打双膝,将腰间一柄剑递给云仲,轻描淡写,“弃剑也弃了,估摸着困惑你许久的疑虑,也解得差不多,仅差分毫,再要是不将这剑接下,为师可就得收银子了,典当铺都得多少要点好处,亲师徒也得明算账不是?”
“徒儿,接剑。”
云仲笑着接过剑来,朝吴霜深深一礼。
剑吞水火,仍旧夺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