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老夫也不过是个最为卑贱的猿奴,家中世代都是侍奉权贵,凭驯猴做些小把戏取悦主子的奴才,双亲皆是因些许小事被人处死,估摸着都如今坟茔已是不存,也不过是个极不起眼的土丘,大抵早已是被大风与大员马蹄扫平。”
老翁坐在桌间,将自个儿手臂接上,平静从容道来,似乎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
“许多山间的猿猴,生来便是桀骜不驯,早年间这行初兴的世界,不少人曾经都是犯难,因是这猿猴一类最是像人,所谓心猿意马,的的确确有几分道理,甭管如何敲打,如何恩威并施,由山间寻来的猿猴,都是极难驯养,更莫说能事事顺遂,总有耍混撂挑子的时候。不过终究是斗不过人,后来这些位大员境内的猿奴琢磨出个法子来,但凡是去往山间捉猿,必定是将才落世间的小猿与其双亲一柄捉来,当着这小猿的面,将双亲生生折腾去半条性命,要么便是直接打杀,日后这小猿畏惧,比起往常要好驯养太多。”
“而猿猴为我等猿奴所驯,我等这些猿奴,又是被自家主子捏到手上,生杀不过两字之间,轻描淡写,故而从来无人听说过猿奴私自出逃,源头就在于降生时,就已是鱼肉,又如何敢同刀殂过招。”
酒楼之中的毒相当古怪,任凭温瑜欲要凭内气抵住,逼离体外,到头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已然是站立不稳,只得靠到酒馆前门槛处歪歪斜斜坐下,才能勉强喘息一阵,听闻老翁这番话后,却是冷笑不已。
“天下果真是不缺怪人,既是知晓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家中豢养的玩物,大抵尚不如牲畜,又何苦如此自甘坠到泥里。”
老翁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佝偻腰腹,从一旁桌上举起柄被人遗落的长刀,朝自个儿手腕抹去,而后又是回到原处,将温瑜剩下的洗剑酒泼洒到刀刃上,冲刷去血水。
洗剑酒果真是极烈,触及刀身血水时,便是尽数将刀身血水冲刷得一干二净,明晃晃森冷刀光透出几步远近。
“洗剑酒果然是好酒,能将这柄刀上血迹冲刷干净,可虽然是干净了,就能说这柄刀上没沾过血?”老翁摁住手腕上迸溅血水,举止怪诞荒唐,咧嘴朝着已眼见无多少气力的温瑜笑道,“许多时候知晓了自己乃是个最不入流的奴才,妄图凭本身一己之力扭转,可有些事不是知道便能做的,洗剑不难,但那刀剑上头沾染过血水,沾染过人命,这事也已然不可改。就好比是奴性深重,纵使旁人于幼年时,在眼前斩去老夫双亲手足,生生浸到坛中足足半月才是死去,事过许多年,我已然不曾敢生出什么叛离的念头,依旧替人卖命。”
“机缘巧合踏足修行,但冒狄部中的高手,又怎能是我一介奴才所能比的。”
老翁从始至终都是面皮平淡诉说,也好像是同温瑜言说,也好像是同自个儿自言自语,最后望了眼那头巨猿,轻轻开口道,“取两坛酒跪到一旁去,不可将泥坛跪碎,倘若是跪碎了,老子便再换一头猿猴。”
足足有丈许高矮,浑身筋肉虬结的猿猴听闻这话,连忙照做,丈余身躯跪到两坛酒上头,摇摇欲坠,却是咬紧牙关稳住身形,滑稽得如同个身形瘦弱的小奴,生怕眼前这位还不足自个儿小半高矮的老人恼怒,当真将自个儿除去。
“如果这头猿猴能打得过老夫,兴许还能生出来些不敬的心思,可既然明知动起手来,连半成胜算都无,它又何苦要同我呲牙,更何况老夫每月给他添置吃食桃果,当真是花了不少银钱,估摸着现如今感恩戴德,要远高过当初弑杀双亲的恨意。”
“这就是道理。”
“人总要和猿猴不同。”温瑜面色青紫,喘息声亦是愈轻,豆大汗水由鬓发淌落,已然是有气无力,不过还是张口道来,“若是己不由心,连自个儿都不可决断自身心之所向,拼了性命苟活世间,又有甚可值当的。”
老翁一笑。
“面馆酒楼当中掌柜责骂乃至于责打小儿的掌柜算不得少数,行商押车的镖师,办事不利,总是要挨上许多责骂,兴许忙活数月,连点辛苦钱都未必能握在手上,既是身在人世间,有几人能有那等偌大本事,自个儿念头举动能皆由心,这是老夫这等猿奴的命数,既然逃不过,走不脱,又何来什么万千心思。”
温瑜沉默良久,却也是无可言说。
老翁所讲的道理偷梁换柱,话术高明得紧,但明明知晓乃是歪理,但温瑜却如何也不晓得应当如何驳斥,倘若要令自身立在老翁处,未必就当真能与眼前老翁所选迥异,只好是勉强撑起身来,接连吐过两三口血来。各人有各人道理,可既然是没法说得清,路还是要走,一个是走路的人,一个是拦路的人,便也只得出刀。
此世强弩之末,更何况这位老翁古怪至极,分明是刀光皆落在实地,但老者却偏偏是不闪不躲,任由已是渐渐萎靡下去的刀光落在周身,断去无数筋骨,而后又是咯嘣脆响声起,很快就痊愈如初。更何况温瑜浑身上下的毒,已难阻挡,纷纷涌涌朝心脉而去,哪里还有甚余力,不过是一刀刀挥出,泥牛入海,到头来已是难以将刀光贯入老翁躯体。
但饶是如此,温瑜亦是挥刀不止,分明毒已攻心,如此频频递刀不止,自然是毒血攻心愈快,到头来身形已是软倒下去,再难挣动半分。
眼见得事已是做完,老翁瞧瞧已是不省人事的温瑜,起身拍拍两手,胡乱抹去周身血水,突然想起尚要给这女子留口气,挥袖当空抓了抓,而后便放心走出酒馆外,打量几眼那头浑身乌黑的黑獍,瞧见那马儿直直望向酒馆之中,并无甚举动,突然挑了挑眉。
自打酒楼之中那猿猴暴起,整条街巷便再无几位胆大的驻足,胆魄还算尚可的,也已是由打街中离去,远远张望,街面上早就已是空无一人。
但老翁很快又是眯起眼来。
只因远处街心当中,又是一位黑马黑衣黑斗笠的持刀少侠,缓缓驾马走到近前,扮相与酒楼中已是近乎身死的温瑜,半点不差。
“老人家这手神通,已是高过许多人,且不说当世难寻敌手,但也称得上是高明。”
一袭黑衣的温瑜翻身下马,朝眼前眉头紧锁的老翁笑了笑,“倒也不枉费我自从出南公山以来,步步小心,不敢将心思收去分毫,甭管对上何等人都可全身而退,且从来不曾展露身手的,当然不是什么寻常人,老人家虽是身在此地蛰伏良久,尽力遮掩住自个儿的本事锋芒,可终究还是不曾把持好火候。”
酒馆之中躺倒一位温瑜,街面上头站着一位温瑜。
颐章边关地界无高楼,唯独王公阁算是这边关不多见的六层楼宇,虽是算不得多高,但亦可俯瞰大多地界。不过王公阁中近来饮茶生意却是少之又少,堪称得上是门可罗雀,皆因这边关所在地界,虽是与南漓夏松诸地相接,但并无多少生意可做,再者这些年来,大抵富裕之处还够不得此间,于是富贵人愈少,倒是与别国那等国门处盛况迥异,近来愈发冷清,几位闲暇女子小二纷纷走出阁来望风,却也不知是忧心还是实在有些无趣。
浑然无人察觉王公阁以顶,已是有位驼背的老翁早已盘坐许久,浑身土灰扑簌落地,缓缓睁开眼来。
身后小猿亦是如梦初醒,攀上老翁肩头。
“折损许多暗子,好容易知晓这位少宫主下山,可眼下看来,我还真不是人家对手。”
老翁自言自语一句,旋即便是看向王公阁下,已是有一位黑衣戴斗笠的少侠骑黑獍缓缓而来。
这样的人,在城中不下数十位。
温瑜不消耗费多少内气便已是走到老翁面前,借无边长风吹干面皮上几滴雨水,微微笑了笑。
老者的手段不可称不高明,温瑜踏入酒馆一瞬,紧随就有座大阵笼住近乎整条街道,故而无论任凭温瑜如何递出刀光来,都是难以伤着那阵中虚影分毫,换成旁人,或是亲身踏入阵中,只怕此刻已是身死数度。
可惜便可惜在,如今温瑜自断前路,生生将与老者相差无几的三境,抬升至奇高奇高的境地,近乎整座城池之中,步步皆阵。
所以老者睁开眼来一瞬,温瑜已是不请自来,两者面面相视。
“你这三境可不像是寻常的三境。”老翁也只得是苦笑,抖落土石,盯着眼前女子,许久才是叹气道,“虽只是听闻过些许传闻,但从未想过有当世之人有此般魄力胆色,紫銮宫有你这位少主,看来胥孟府当真是惹上了不应当惹的人。连老夫的修为都瞧不出,此番你是真身来此,还是仍旧是大阵中的虚影,抬手之间大阵覆去半座城池,我不及你。”
但温瑜像是压根没听清老者言语,而是将目光望向远空。
“雨停急,容易淋出风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