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间,光阴如电。转眼已是重阳佳节,新皇与皇后许氏的大婚之日。
按规矩,皇后入宫前要正式册封,册封礼会在侯府举行,时辰定在黄昏。册封之后立刻行奉迎礼,新娘子在子时之前进宫。属于静琳小姑娘在家的时间只剩最后一个白天。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叮咛的事情也都交待了。等时辰过了正午,内院外院一切的忙乱渐渐止息下来。
静琳穿好了富丽华贵的龙凤同和袍,开了脸,修了鬓,描青眉,涂红唇,再在两个脸蛋子上,鼓捣出两块“颊红”来。梳头的嬷嬷是宫里指派的,照说见过世面的,偏偏紧张得直哆嗦。皇后的后冠是要在册封礼之后才能戴的,这时候只梳好髻子,插几朵绒花即可。就这点活也让嬷嬷忙了半天,左看右看再也没有半点不妥当处,这才松了一口气。新娘子一手握着苹果,一手握着一柄金如意,宁静地端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等待迎亲凤舆的到来。
侯府正堂前宽广的庭院上搭起了高高的喜台,大红的礼绸和繁盛的菊花将台子四周装点得喜气洋洋,侯府子孙及家眷们这会儿乌压压地站满了一院,前头是有职分的男人们,一个个穿着官服,站得笔直。国丈许萱河,老侯爷,忠勤侯许萱海站在最前面。以老太太和二太太为首的内眷们整整齐齐地立在男人们身后。院子四周,大门之外,挤满了前来观礼的好友宾朋。
独生子女夏夕站在侯府的方阵里,被眼前这数量惊人的子孙队伍震得头晕。一直听说忠勤侯府声威赫赫,是顶尖豪门,直到这一刻,她才对这所谓豪门的势力隐隐有了一些真实感。
别的且不说,人实在是多啊。
自开牙建府到捷哥这一辈,侯府已经历了五代传承,侯府规矩,庶子成亲之后就分家别居,所以家里常住的只是嫡子许萱海兄弟,他二人共生了十一个儿子,不算死去的二爷静珏,共有七个儿子成亲,生有十六个孙子。人数虽然不少,却也不算多么惊人。此番为了发嫁静琳,分家出去的庶子纷纷回家探亲,公务实在走不开的,也把家眷打发了回来,嫁出去的姑太太姑奶奶们也约齐了人数,带着孩子归宁,大略一数,院子里姓许的男男女女足有三四百号人,吓得夏夕倒吸气,心里大叫:“买嘎的。”
且不说重权在握,称雄各方,就是打架,这么多人也没个输得道理吧?
忽然想到老七。
当初被牺牲了娶四儿貌似很不公平,但是真把他放在这么大数量的庶子庶孙当中,他也就比路人甲强了那么一丁丁。侯府大局中,区区一个六品员外郎算得了什么?这里的大小将军足有好几十位,人人穿得花花绿绿,纵然她眼拙认不出品级,但也实在觉得他没啥可稀罕的。
想在这样的家族里崭露头角,压力真的好大!
老太太腿脚不大好,站了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吃力,两个粗使媳妇抬着一张沉重的太师椅,走进了队伍。待她们放稳当之后,大奶奶搀扶着老太太笑眯眯地坐了上去。夏夕远远望着老太太慈祥的笑容,试着想象自己跟她一样,拥有如此海量的儿孙,身上立时麻麻地起了一身疹子。
靠她一个肯定生不过来。
完全不行。
四五代子孙,娶妻纳妾收通房,多少女人共同努力才成就了这昌盛强大的簪缨世家。
这也是老七的梦想吧?
立身在这么大的家族中,他不算什么,自己作为女人的那点委屈怨念更是渺小得不值一提。在这里,重要的唯有祖宗,传统,法度,规矩。个人的理想和价值,小家庭的幸福与权益与百年世家至高无上的家族利益相比,那是轻如鸿毛。
有了这样的感知,夏夕顿觉心上沉甸甸地,压了巨石一般。
她终究是个异类。
终于,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吉时快到了。
鼓乐声从侯府之外远远地传来,云中飘缈,很不真切,但是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立直了身子。
老太太也撤了座,在大奶奶的搀扶下,站在女眷们的最前头。
鼓乐声越来越近,又过了一会儿,侯府门前旗卷苍云,万红千翠,迎亲的队伍到了。透过重重帘幕,但见御炉飘香,金虬篆袅,笙箫旖旎,丝簧婉转,风起城西,香过城东。宫灯数百对儿,“对马”数百匹逶迤行过之后,两位迎亲使持着赤金的节杖,神色庄重,迈进了侯府洞开的大门。紧随其后的是供放着皇后金宝与金册的龙亭。一架明黄缎子盘金绣凤的大礼舆也由十六个銮仪卫校尉抬进了大门。
许静瑜站在子孙们的最前面,当起了司礼。随着他的一声号令,侯府子孙及内眷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连宾客们无一例外,侯府正堂偌大的庭院里,顷刻间鸦雀无声。
迎亲使绕过庭前密集的人群,登上了高高的喜台。迎亲正使向皇后之父宣读了迎娶皇后的制文,然后把御笔亲书的皇后金册以及皇后专用的金宝从龙亭中请出,供放在喜案上。一名引礼女官引导新皇后莲步姗姗行到拜位前跪倒,由侍仪女官向皇后宣读册文宝文。聆宣完毕,皇后接过金册金宝,并在女官的帮助下戴上了九龙四凤冠,行过三跪三拜礼,册立大礼即告完成。
册立结束后,尚需等待吉时举行奉迎礼,这点时间,供新皇后与父母家人做最后的话别。
宾客云集,老侯爷、侯爷及所有儿孙们大都在前头招呼迎亲使,唯有许萱河被支了回来,与女儿共度这最后的时光。
老太太口拙朴实,此时更不多话,只嘱咐她成亲后好好过日子,倒像是静琳不过嫁了隔壁秀才的儿子似的。二太太慈母心肠,鼻酸泪流,止也止不住,又怕勾起女儿的伤心,弄花了妆容,只是拼命忍耐。
静琳眼圈立时红了上来,她用丝帕帮母亲擦拭了泪水,强笑着说,“娘既舍不得我,当初干吗要把我许人嘛。”
二太太嘴唇微微哆嗦,强作出一脸笑容,说:“嫁闺女从来都是摘娘的心肝,也没见谁家的娘怕疼不许的。”
老侯爷的长女,大姑太太闻言笑道:“你这不挺明白么,干嘛还是一副割舍不下的神气?琳丫头此去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当娘的就该开开心心送她上轿才是。”
二太太的泪水再次流淌下来,她握着女儿的手道:“娘只求你平安适意,若能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娘这一辈子就再无奢求了。”
许萱河难得在众人眼前显露温柔,他托着夫人的手臂,示意她控制情绪,转脸对静琳道:“成亲之后就是大人了,你身份贵重,身上的责任也重,后宫和睦大半系于你一人之身,遇事不可毛糙任性,记得平和宽厚四字。”
静琳屈膝应了。
接下来又与其他家人依依惜别,到夏夕的时候,静琳笑着说:“跟七嫂相处时日虽短,却学到了好多东西,我这就要走了,七嫂有什么嘱咐我的话吗?”
夏夕认真地想了想,不敢造次乱说话,只道:“爱惜自己,珍重!”
静琳笑了,回头对母亲说:“娘,七嫂果然不同。全家都教导我敬上怜下,依顺丈夫,唯独七嫂要我爱惜自己。”
一屋子异样地眼神中,夏夕窘得不轻,讪讪地说:“惭愧,我是个自私的,只瞧见自个鼻子底下那片天地。”
老太太却道:“这才是娘家人说的心里话。你们给琳丫头教的那些话我连嘴都插不上,依我看,拢共加起来,都不如老七媳妇来得心眼实在。”
九姑太太纳罕道:“老太太,大家嘱咐琳丫头的那些道理微言大义,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怎么就不如老七媳妇了?”
四奶奶沈氏嗤地笑了起来,对夏夕道:“明明鬼心眼最多,这会儿反倒成了心眼最实的,老太太的心如今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从高碑店回来的三奶奶李氏笑道:“果然是这样。”
夏夕笑着对老太太行礼,“谢谢老太太,您老才是慧眼如炬。”转眼白了沈氏一眼:“我的实在只有实在人才能了解。”
大家一起笑了,静琳眼睛一转,对大家说:“我有几句体己话想问问七嫂,大家容谅,我们去里屋说。”
屋子里的人笑着说:“你早干嘛去了?上轿现扎耳朵眼,这会儿才火急火燎想起体己话了。”
静琳笑道:“前几天就想问来着,觉得不好意思,再要不问真就没时间了。”
二太太急急地催她道:“要问什么就赶紧,长话短说,时辰说话就到了。”
静琳向大家陪个礼,拉着夏夕进了里屋,推着她坐在炕上。夏夕也不虚客气,顺势坐了。
静琳道:“七嫂,何止前几天,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来着,就是觉得不好措辞,一直没开口。”
“有话直说。”
“你成亲那会儿,七哥的脸足足黑了几个月,我那时虽不认识你,也为你捏把汗。还没过门呢,七哥就恼恨成这样子,你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夏夕笑了。
小姑娘诚意地说:“是真的。”
“我信。”
“我好奇的是,你们成亲没多少日子,七哥的脸色就好转过来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夏夕微微一愣,小姑娘眼含热望盯着自己,好像真觉得自己有什么扭转乾坤的绝密武器似的。
夏夕摇了摇头,“有时候亲眼看到的偏偏就不是真相,我和你七哥远远谈不上恩爱夫妻。”
静琳不信:“怎么会?他很护着你的,撒盐闹开之后,我看连你都放弃了,可他不肯休妻,老侯爷再怎么发脾气,他都寸步不让,后来又请老姑太太送你进祠堂,在全家人面前给你争脸面。才几天功夫,他的变化天差地别……”
夏夕笑了,“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我帮不了你。如果我真有什么改善夫妻关系的秘方,不会不告诉你的。”
静琳恳求道:“七嫂?!”
静琳的神色竟似完全不信。
夏夕叹了口气:“好吧,索性告诉你真相。其实你看到的那些事是你七哥特意表演给大家伙看的,他留下我的目的就是向长辈们报复。以他的烈性,被迫跟我成亲,憋屈愤怒可想而知,但是孝字压在头上,他不能不屈服。苦闷了很久,终于被他想出了反击的办法。千里从军,远离是非之地,家里有个糊涂媳妇可劲折腾,不是挺好么?家人烦恼,他才解气。易嫁既是长辈们定的,他无条件接受,可最终,谁酿的苦酒谁饮,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静琳倒吸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夏夕淡淡一笑,“很不可思议是吧?”
静琳点点头。
“你还记得我为他宴请家丁吧?我那时是一心一意回报他,等明白了他的算计之后,觉得又丢人又难过,真心被人践踏的滋味真不好受。”
静琳脸上浮现出恻然的神情:“抱歉,七嫂,碰了你的疮疤,七哥真不像话。祖父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有禀告。将心比心,他有他的道理。如果我真的糊涂胡闹,应该算是自食其果,并不是他的错。他不过是利用了我的短处,精心地设了一个局。仅此而已。”
“你怨他吗?”
“当然不会不怨,但是我也明白,怨没有用,既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
“那怎么办呢?”
夏夕摊开两手,“凉拌。我下棋,读书,开铺子,过得很不错哦。他离家那么远,没道理千里迢迢去怄气。我只把逢迎他的心思大多数转到了自己身上。男人这么自私,如果连自己都学不会疼自己的话,我还能指望谁呢?”
静琳眨了眨清灵的眼睛,陷入了思索。
夏夕笑道:“我这个笨郎中医不了别家的病,你别太当真。不过这会儿没人,说几句体己话给你,你若觉得不对,就当我没说,好不好?”
静琳点点头,认真地倾听。
“书本上的好皇后都是没有自我的,柔到最柔,顺到最顺,事君如天,不怨不妒。血肉之躯想要修到这等境界,谈何容易?何况,修到了又如何?君心难测,你再德高于众,行高于人,也得他欣赏他识货才行。班婕妤妇德化身,人人称贤,还不照样输给了赵飞燕!跳舞的女子后来居上做了皇后,而她先去长信宫侍奉太后,成帝死后又去守皇陵,以秋凉之后的团扇自比,郁郁终老,一败涂地。”
静琳睁大了眼,又点了点头。
“做皇后是门大学问,我指点不了你,但是我想,每个女子在出嫁第一天所期待的无非是幸福二字,怎么能幸福?不要太过相信《女诫》,你得自己悟。”
入宫吉时到了。
侯府内外笙箫大作,鼓乐齐鸣,一位引礼女官跪请新人上轿。二太太亲手为女儿搭上红盖头,然后无声地退下。
侯府陪送的四个丫头走上前,搀扶着新娘子走出内堂。宫里派出的喜娘,女官和宫女排成两列,身后随行,一路红毯来到内堂门外,新人款款上轿,明黄色的轿帘当众落下,迎亲使一声高亢的“吉时已到,新人起驾――”,立时,侯府大门之外,礼炮声鞭炮声响震寰宇。
凤舆颤巍巍地离地,提炉侍卫手持凤头提炉引导,太监左右扶舆,内大臣侍卫在后乘骑护从,迎亲队伍逶迤走出侯府。静琳的嫁妆以及纳征礼上皇帝赏赐皇后的礼物装在74座龙亭中,随着凤舆和迎亲使一起发动,与门外等候的仪仗队伍会合,在一路绵延不绝的鞭炮与鼓乐丝竹声中,向皇宫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终于把教唆皇后学坏的话写粗来了。等不及的亲们拜拜了,么办法,就是这么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