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只是下一个须臾才刚刚冒了个头,白莲叶放下后一个酒杯手还未彻底放开,就听一旁留仙用他那清冷稳沉声音仿若晨露滴落池面般沉寂中带着微漪地提了一句:“若是我记得不错,你从前似乎对于我这里一本《三世因果经》甚是钟爱。”
白莲叶心中暗暗吁口气,她果然料得不错,她师傅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些许辰光不见后再见之时,必定是要考察考察她近期有未懈怠学业。
白莲叶一炮击中她师傅心思,心中略略得意,却面上作凝眉深思状,缓缓将手中一盏玉兰犀角杯置于几面,疑声道:“《三世因果经》?……哦,约摸是有这么一本经书罢……我从前很是喜欢么?师傅您记得?”后又作苦恼状,道,“唉,我近来大抵是太过无事,故趁闲瞧了太多经书,竟然不大记得了……”
白莲叶原以为留仙会接着她话问她近究竟看了哪些书,届时她便会显得格外随意却又尤其顺溜地报出以《维摩诘所说经》为首一大串经名来;又或者留仙会随便提出书中一句偈语,叫她作一个粗略见解;再甚至留仙会直接她所说所有书名里挑一本出来,就这一本中某个重要段章让她即兴背诵其中几个小节……
以上三种情况,不论留仙取何种白莲叶都能应付地得心应手。可是……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留仙转了转手中白玉杯,似乎还是对他那本《三世因果经》比较感兴趣,依旧提还是与这本经书有关话题。
留仙这么个态度让白莲叶心里又打起鼓来,据白莲叶以往经验来说,留仙瞧见她抱着自己珍藏一众酒杯出来时候他就应该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拈出随便一本她从来没有见过厚厚佛经来同远处她招一招手,可今日留仙却没有,光是这一点其实白莲叶便是有些纳闷。
但白莲叶纳闷归纳闷,她总不见得逃过了预期惩罚还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问一句“师傅,可是我比您预想得拿少了?”诸如此类话语罢。她近些年岁脑子虽然不大灵光,但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却是她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所以,白莲叶只能默默地将这一切发生原因归咎到她不久之前听来那个隐疾上面来,因为相较于从前,她师傅留仙今日确是变得温柔了。
只是白莲叶突然记起来,这太过温柔温柔似乎也是留仙平日暴风雨来临之前,惯用征兆。
白莲叶方才意识到这一点,还未来得及挽救,就听见留仙沉沉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你也一定不记得当初你从我这里诓走那本《因果经》,其实是整个少昊唯一一本孤本罢?”
白莲叶乍一听“孤本”二字,立刻搜肠刮肚地她从小到大那团乱七八糟记忆里作了一次地毯式搜寻,想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从留仙那里拿过这样一本珍贵经书,终于――
未果。
白莲叶清楚地听见自己牙齿嘣嘣打颤声音,同时也瞧见她师傅一缕绵长且幽深目光从几案上一排子精美迥异酒具上依次循过,当他眼光始终流转于白莲叶后放桌上那一个犀角杯上迟迟不肯转过时,白莲叶憋不住了,她抱着一种慷慨就义伟大献身精神努力咬咬牙,道:“师傅,您给个准信儿罢,到底怎么罚?”
留仙终于轻轻笑了出来,却没如白莲叶预料那般直接开口说了要怎么罚她,反而倒过来问她:“你说如何罚你?”
白莲叶被问得一滞,呆呆地咕哝道:“我说?我说好什么也不罚……”
她渐渐低下尾音被收留仙春风般和煦一个“好”字里。
留仙这“好”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他扬着唇角边滑了出来,白莲叶甚至很想掰开他嘴,瞧一瞧里面是不是含了颗蜜糖。
总之,白莲叶脑子是被这糖气醺得迷糊了,她以为,今日这个事情上,她师傅是不会这样宽待她。
她心里一直都晓得留仙对她很好,正因为他对她好,所以很多事情上他从来都不会对她太过放饶。这点白莲叶心里头虽然晓得,却也暗暗觉得这不过是留仙每次找茬一个冠冕堂皇借口,他罚她与他对她好不好实质上没什么大关系。她这么多年琢磨过来,她师傅其实就是这么个脾气,很多事情上都很随性,但到底是不是真随性,究竟还得看看那些个物什是个什么物什,因着白莲叶觉着自己通常犯得什么错处恰巧跟留仙心尖上物什大都相撞,所以她师傅总归是要寻个借口惩治她,以此陶冶自己被她弄得不大舒爽心情。
只是她今日不当心多拿那些个酒器个个都是她师傅心尖上宝贝,照理说留仙私底下应当很不舒爽才对,可他竟然对她很是客气?连罚都给免了?那他为何又提起《因果经》这一茬?
白莲叶心慌慌意寒寒地问道:“师傅,您今日可是得了什么酿酒佳方?”
留仙淡淡道:“未曾。”
白莲叶接着心慌慌意寒寒地问道:“那,师傅您可是得了什么天山秘籍?”
留仙继续淡淡道:“未曾。”
白莲叶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心慌慌意寒寒地问下去:“那师傅您为什么这么容易就饶过了我?那本《因果经》孤本我约摸正是丢了,您……不恼我么?”
留仙抬眼望了望她,有些奇怪道:“你似乎很希望我恼你一恼……”
白莲叶呵呵干笑道:“不是师傅您一般这种时候都会随手变出一本经书来嘛,您这个样子不温不火,让我很是不安,总觉得师傅您似乎别有意图。”
白莲叶留仙面前讲话向来不遮不掩,她一直觉得其实不用她说留仙也是能晓得她心里想是什么,而留仙……留仙这个人她面前讲话也很是坦白,白莲叶甚至把留仙这种极少人前表现出来实诚看作他们师徒之间一种日月累积起来信任,喏,就像现下这个时候,白莲叶清楚地表达了她疑惑与不安之后,实诚留仙也十分诚恳地坦白道:“唔,我确是别有意图。”
白莲叶心里一声咯噔,又听留仙道:“显然,你这样站着我也没法细说,你还是先去我屋里把那只毡席拿出来,而后你坐下,我也好慢慢同你细讲。”
白莲叶方才见着留仙一众私藏心花怒放之余忘了角落里那个灰不溜秋毡席,只好又揣着一颗忐忑心回去屋子里拿出了毡席,又忐忑地回到树下几前,忐忑地依着留仙话坐了下来。
留仙见她已然坐下,抬手为她添了一杯温酒,白莲叶看他添满,却没敢拿起来,只端端跪坐毡上,等着她师傅别有意图下文。
留仙给白莲叶添完一杯,亦是转手给自己添了一盅,又提了杯沿放鼻下晃了两晃,这才悠悠道:“我晓得你心里担心个什么事,不过你放心,你将《因果经》这本孤本弄丢了这个事,我并不会因此而责罚你。”
白莲叶心里一松,又一紧,留仙继续道:“你也别问我具体是个什么事,就是你问了我也未必告诉你,我能略略提一提是那本《因果经》原不是我,近几日它原来主人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我住处,又不晓得用了什么方法送了一封书信给我,这个内容嘛,自然就是向我讨要这本《因果经》孤本了,我原就不打算还给他,这下看来真是还不了了……”说着,留仙似是有些哀婉地叹了口气,眼角余光不自觉地往白莲叶那厢扫了几扫,再换了一种悲悯口气道,“大抵正是天意如此,倒也怪不得你我……”言罢,又似乎无限惋惜地摇了摇头。
白莲叶总觉得她师傅后那一句“怪不得你我”中似是有种满意味道,只是她人小权小,没胆问上一问。
留仙抬手抿了口杯中酒,语气颇为实诚道:“你这一个找不到,虽然给别人添了不少麻烦,却也省了我不少借口,这么看,我也确不该为此责罚你,而是该好好地将赏将赏你。”
留仙此话一出,连个尾音都还未落地,就见白莲叶原本惨白两个小脸蛋登时有了润色,光光眼睛滋溜溜地盯着留仙瞧,她很想知道自己这么一个弄拙成巧究竟能得来什么好处。
留仙随手拂了拂他白衣上点点碎花,悠悠然然道:“唔,我晓得你很是喜欢外头闲逛,恰逢我过些日子要出一趟少昊,正巧身边少了个可以提东西……”
白莲叶一双眼睛擦得雪亮,忙不迭道:“我可以,我可以提!”
“只是……”留仙似是有些为难,“你也晓得我之所以留这里,多半是为了当你姐姐老师,现下你姐姐还未出师,我又思量着我这样擅自离开是否不大妥贴……?”
白莲叶被留仙问得一滞,是啊,还有个白莲花……又听留仙接着道:“唉,也不晓得她何时出阁,若是她嫁人了……”
白莲叶问:“难道我姐姐嫁人了,师傅您便不必为此烦恼了?”
留仙浅笑道:“那是自然,若是你姐姐嫁了人,我总不见得还跟着她去到太子府里罢?再过些年数也不见得还同她一起去到京里罢?若是这样,我当初作甚到你白府里来呢。”
白莲叶点点头:“嗯,师傅,那您这么说一定已经有一套办法了罢?”
留仙亦是颔首:“这便是我方才同你所说那个别有意图。我晓得你向来喜欢说书人那些个话本子,对里面那一套情节大抵也是颇为了解。我仿佛记得你们年轻人那里有句甚是潮话语,叫‘人生有时如斯话本’,可是这个?”留仙顿了顿,看着白莲叶,白莲叶默默点点头,留仙又道,“这就是了,呃,想必这个你也有所体会……”说着又看看白莲叶,白莲叶又是默默点头,留仙满意地接着说下去,“唉,这个我自然不用多说……我虽然年纪比你大了不少,但到底还是个去过外头人,这话本子说到底也是外头传进来东西,所以我到底还是晓得那么些许。”
留仙品了口酒,问她:“你们可是时常提起此中两类人,一者占据大半篇幅,颇受欢迎,视为主角?”
白莲叶默默想了想白莲花:“嗯。”
“另一者篇幅据少,倍受冷落,视为配角?”
白莲叶看看自己,又“嗯”了一声。留仙抒了口气道:“嗳,就是了。我想说是这里面配角虽然看起来不那么重要,有时候甚至显得极为碍眼,但依我所见,这个人还是很重要。尤其是成全男女主角方面造诣是登峰造极。”
留仙后四个“登峰造极”缓缓萦绕白莲叶心头,她悟道:“师傅,您可是说我究竟能不能跟着您出去,看是我姐姐究竟嫁没嫁出去,而我姐姐究竟嫁不嫁得出去,关键还得看我?”
留仙捻了朵几案上细白小花,微微笑了:“我个人委实觉得你这方面还是颇有灵性。若是好好点化点化,指不定哪天可以作为吉祥物带身边,招福驱邪用。”
白莲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