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立了秋,松柏杨柳耐得住寒,边关倒还饶有几分绿意。远处的狼烟熊熊升起,直直冲向天际。残阳如血,给整个漠北镀上了层层血红,四周皆是明黄色的光晕,恢弘浩荡地吞噬着这锦绣河山苍莽大地。
长欢孤孤单单地游荡在毡帐外,小人儿镀了余晖,孑然的身形在落日下愈拉愈长。
三个人骑着马从日头那边过来,身后的一行驼铃给行程增了些意味,因为驮着货物,骆驼吃力地走着。
中原与关外常有商队往来,漠北是西域门户,每天都会有形形色色的商人过往,长欢也见得惯了,只当这几人也是往来商队。
不过这样孤单的商队倒是少见。
看见其中一人的白马后长欢顿时来了兴趣。因为那马像极了汗血宝马。
长欢偷偷看着来人竟然去见了她阿爹。长欢搓着小手掌来到了马棚下,瞧仔细了,原来不是汗血宝马。本来以为她也能骑骑汗血宝马,看赫连还敢不敢再嘲笑自己的马技!
长欢嘟着嘴索性跳到了马槽里,早上穿了长袍,碍人得很,她就将外面的袍子卷起来,用腰上的蹀躞带将其挽住。
其中一匹白马很是美丽,虽然不及汗血宝马威武,但这匹马却更加凌烈,而且好看。
长欢顿时起了主意,过去将马缰绳解开,拉着白马往出走。谁知这白马性子烈,十分倔强,长欢骑过的马多了去了,再说这出生的牛犊怎惧虎!拉拉扯扯,费劲了气力才将白马拽出了马槽。
太阳还未全落下,昂首的白马在窸窸窣窣的落晖里显得更加威风,长欢看得呆了。
费了好些气力才爬到了白马的,可爬上马背后长欢便后悔了。
白马并不接受这个小主人,先在原地打转,而后开始暴躁起来,前前后后地晃着,意图将长欢摔下去。长欢有些害怕,咬紧牙关紧紧地抓着白马的鬃毛,这一抓可彻底激怒了白马,马吃痛,长长嘶叫了一声直往前奔去。
长欢抓得越紧马跑得越快,马跑得越快长欢抓得越紧,渐渐地长欢就有些支持不住了,攥着鬃毛的双手开始麻木,长欢有些晕眩,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呼而过,伴着她阿爹和众人的惊叫。
小长欢清清楚楚看见了白马身上红色的痕迹,长欢心中哀叹,她怎么这么倒霉,这是谁又想要治自己于死地啊,她的马技真的不好啊,真后悔没有听阿爹的话。
长欢爬在马背上,考虑着要不要跳下去,这下她要成了断胳膊断腿的丑姑娘了,呜呜...
隐隐看见身后有一人策马而来,两匹马有些近了,马上少年淡淡扫了一眼白马身上的异处,纵身一跃,跳到了长欢的马背上,一声低喝:“抓紧我!”
白马已是暴怒,“嘶”地一声高高越起,霎时间尘土四扬,险些将两个人都颠下马。
“驾!”那人扬起了手中的鞭,策马驰骋,受惊了的白马牟足了劲向前奔走。
后面一行围众都是捏了一把汗,两方人马都悬着心,虽说与自个儿无直接关系,但这马上之人要出了差错任谁都是万死难辞其咎的。
后面的人前来追寻二人,可这白马实非等闲,又加上马儿受了惊,怎么可能有人追上?
转眼间白马驮着两人已经跑出了数十里,马渐渐没了气力,任由背上之人驯服。白马终于肯听话了,顺从地驮着两人往前走。
长欢慢慢睁开了眼睛。她倒好,也不知是片刻晕厥还是真的睡着了,静静地枕在少年的背上。不过到底还是害怕,长欢将双臂紧紧箍在少年腰上,少年腰间微凉的玉佩硌得长欢有些疼。
白马这会儿认得了主人,温顺的驮着两人往回走。
少年爱惜地抚摸着受伤的马,对身后的人儿漠不关心。
一路寂寥,谁也不言语。
长欢终于忍不住了,她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一段路程后长欢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清脆地笑语如银铃般响起:“大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我叫长欢,长久的长,欢乐的欢。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真不知道她怎么笑得出来,仿佛方才的险事不关己。
少年皱起眉头,冷冷地往后扫了一眼,并不答话。
长欢虽是不经人事天真纯朴,但也不是没有察觉出少年的异样冷漠。长欢既不气馁也不恼,小手摸着乖巧行走的马继续呶呶不休地自语:“马儿呀马儿,你长得真好看。今天要不是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我才不会骑你呢!”
“马儿,我叫长欢,长久的长,欢乐的欢。”长欢越说越起劲,一本正经地道:“马儿,以后你可不能这么对姐姐。哦,对了,以后长欢就是你的姐姐!”
长欢看了一眼不理睬自己的少年,灵动黑亮地眼睛一转,锲而不舍的笑道:“马儿,你这么漂亮,那你告诉姐姐,大哥哥叫什么名字呢?大漠里的夜晚可美了,你说大哥哥的名字是叫星星呢还是叫月亮?对了,阿爹种出的琉璃花儿可漂亮了,白白的花朵,淡淡的幽香,你说大哥哥是不是也叫琉璃...”
少年终于神色微动,冷冷地一声打断了聒噪的长欢:“柴九。”
长欢有些得意,抿着嘴在少年身后偷偷笑。
小脑袋一顿,又道:“柴九,九哥哥,那我叫你九哥哥好不好!”
柴九眉头轻蹙,欲言又止。
长欢咯咯地笑着,“不说话就是同意喽!那长欢以后就叫你九哥哥!”
“九哥哥,九哥哥...”
空荡荡的大漠里唯剩下女子甜甜的叫声。
薄暮微凉,四下里都是静静的。
五彩晚霞顺着胭脂山抖了下来,如同绣了一层五彩纱帷。
长欢兴兴地指着美丽的晚霞,叫道:“九哥哥,你看!”
柴九微微抬首,目光顺着长欢的手指望向了不远处的恢弘秀色。柴九剑眉一挑,轻轻屏住气息,面对这样的壮景,任谁都会生出江山如此多娇的感叹。
这就是波澜万里的锦绣河山!
叨念了一路,九哥哥终于对自己的话有些反应了,长欢划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比起鹧鸪和野兔,她当然更愿意对九哥哥说话。
长欢再接再厉道:“那就是胭脂山,山中长满了花草,特别是朱砂颜和红兰花,这两样花儿的花汁好似胭脂,所以游牧的女人们都采了花儿捣了花汁来画眉涂唇,男人也采这些花儿,回去好给他们的妻子女儿制胭脂!”
柴九默然地听着长欢的话,这就是传说里胭脂山的由来。
胭脂山有“小黄山”的美称,相传这里是上古南尧邪王的故地。这样的山陵也许在自己的眼里只是攻城略地的好屏障,但如今从这闺阁女儿嘴里说出来的传奇也多了几分平实。
马儿慢吞吞地行着,柴九一路无话。但长欢知道柴九在听自己说话。
“胭脂山上松柏四季长青,蜂飞蝶舞。山上有很多草药,我常常跟着阿爹去采药,山上的风景很美。”
...
柴九显然没有登上过胭脂山,不过单单听着长欢描述,他就像是亲身去了那片秀丽山川一样。长欢讲得很认真,无意间柴九也听得很认真。长欢灵动的声音很好听,她讲得更是轻车熟路,因为她的这些见闻她已经讲给了无数只野兔狸猫听过,就是现在让她倒着说下去都不成问题!长欢从第一次上胭脂山开始讲起,她遇见过什么动物,采过哪些奇特的花花草草,看见过哪些龙腾虎跃的山林。
因为山中多沟壑谷水,所以山里常年迷雾,当长欢讲到有一次她一个人在迷雾里迷失了整整两天的时候,柴九竟然听得紧张。但后来又听长欢如何如何在辉映满山的药草里生活并且凭着自己的能力走出迷雾的时候他心里竟然松了口气。
柴九嘴角微微一动,为自己此时的好心情,也为了身后这个聪颖灵动的女孩。只是可惜了坐在后面的长欢并没有看见她的九哥哥这隐隐一笑。
说完长欢叹了口气又道:“不知道胭脂山那边是什么。阿爹说那里是中原,阿爹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中原。”
不难听出少女话语里的满满遗憾。柴九微微皱了眉,为身后女子而遗憾。一瞬间的冲动,他很想告诉身后的人儿,中原地域广袤,眼前的胭脂山只是这锦绣山河的冰山一隅。胭脂山的那面还有峰高岭峭的万里乾坤,垂野碧滔的葳葳蕤蕤。
但柴九并未说这些。只久久凝望着远方。
就这样喋喋不休了一路,长欢终于在自己的叹息声里安静了下来。
宁静的大漠里只剩哒哒的马蹄声,白马带着他们越过突兀而起的莽莽沙龙,四下里都是前朝留下的烽火高台,远处的绿篱依稀可见,一排子秋意绿篱在大漠里显得不合时宜。
白马上的两个人,男子一身白衣,女孩一袭绾色衣裙。
一白一绾成了这大漠里最灵动的景致。
长欢渐渐地恢复了气力,可双臂还是紧紧地抱着少年,因唔得久了,手下小巧的玉佩渐渐有了微微温度,长欢用食指轻轻来回摩挲着少年腰间柔软而光滑的玉坠子。
柴九明显有些不自然,僵硬着身子,低着声音道:“坐好了!”
缰绳一扬,“驾”地一声,白马依着主人的意思顺从地地向前奔跑。
马一奔跑,心有余悸的长欢立即安稳了,只继续紧紧地抱着柴九。
转眼两人就回到了众人跟前,柴九犹豫了一下,将长欢抱下马。
长欢并不在意。
“丫头!”一温文儒雅的长者紧紧地将她抱住,那样子就像是一件宝物失而复得。
“阿爹!”
双脚才接触到地面,虽然还有些失神,但一没了危险长欢就觉着方才真是太刺激了,这绝对是她活了十二,不,十三年以来做的最刺激最好玩的一件事!当然,除了那不知道谁暗地里使出的绊子。这样想来,长欢大大地给了她阿爹一个微笑。
“多谢九公子出手相救。这是小女,才十二岁,小孩子不懂事,还望九公子见谅!”老者将女儿护在自己身后,轻轻地朝方才驯服白马的男子作了揖。
“原来是王爷的千金。岳王爷无需客气,只怪在下的马脾性暴躁,差点伤了公主。”柴九微微还礼,神色依旧冷淡,但言语中却带了几分恭敬。
柴九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马,岳戚一眼就看见不妥之处。心中一滞,将怀里的长欢不着痕迹地紧了紧。神色平常道:“九公子年少英武,是我管教不周。”
柴九听罢不语,只淡淡一笑以示回应。
“我十三岁了!”听着两人对话,长欢打她阿爹的衣服后头悄悄地辩驳了这一句。
长欢现在才正面看清柴九,长欢笑着忖度:他长得真好看!柴九看起来不过长长欢几岁,可眉眼间却是极为难得的沉稳。长欢觉得这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比赫连长得好看的男子,他的眉毛是那样好看,像是拿篝火燃尽的木炭描上的,他的眼睛像是大漠夜空里最明亮的星星,熠熠生辉。连初绽的琉璃花儿都不及他好看。一时间长欢竟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描述眼前之人,原来这便是郎艳独绝。其实吧,长欢长这么大压根就没出过关城,没出过漠北!哪里见过更多的人,所以只能拿赫连作比较。
长欢一句话倒让在场的人稍稍出了口气,氛围也有些轻松,真是个小孩子,方才还命悬一线,转眼就没事了。岳戚看了一眼自己桀骜不驯的爱女,无奈地长长叹了声气,板起脸来喝声道:“还不赶紧来谢过九公子!”
忸怩的长欢直接被她阿爹给拎了出来。长欢看着柴九,甜甜的说了声:“谢谢九哥哥!”
“没规矩!”岳王爷又呵斥了爱女一声,真是让人头疼!
长欢看了一眼阿爹,奶声奶气地哼了一声,不情愿地道:“谢过九公子!”‘公子’二字故意拖得稍微有些长。
众人都听得笑了,不过是个顽皮孩童罢了。
柴九看起来并未在意,依旧是浅浅一笑,对岳戚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岳戚看着远走的柴九,紧紧地握着长欢的手,生怕自己的宝贝女儿再出什么岔子。长欢知道从来都是谦和待人的阿爹只有在自己遇见危险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紧张的神态。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这些明刀暗枪,今日确实是自己大意了。
看着远去的身影,小长欢不禁一笑。这算英雄救美吧,戏文故事里老掉牙的桥段竟让自己给碰着了,嗯,九哥哥确实是少年英雄,自己么...
长欢忽然看着她阿爹很认真地问道:“阿爹,长欢美么?长欢是不是美人?”
岳戚闻言顿时一脸暗黑,一手提着长欢边走边道:“谁家的美人似你这般蓬头垢面的,你看看这衣裳成了什么样子?”
蓬头垢面?天哪,自己的形象...呜呜,九哥哥会不会嫌弃我这样蓬头垢面的美人啊...
“阿爹...”长欢不依不饶的糯音传地远了...
捺钵外头站着一个人远远地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神色坚毅而阴凉。
岳戚岳王爷与漠北汉王述律佐是几十年的金兰之交。岳戚是中原人士,曾救过述律佐的性命,所以深受汉王信任。因为岳戚医术高明所以就被述律佐留在了漠北封了王,今天来的一行中原人也正是为了求医慕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