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而姬璇真已见识过这剑意一次,正是青州地界,朱宣夜宴之时。
如此一来,持剑之人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正是少阳派三剑子之一的叶争流。
而与剑气相对的另一边则是魔焰滔天,黑色的魔气绵延数百里,所经之处草木枯萎,生机渐绝,端的歹毒无比。
以姬璇真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剑气虽然占得上风,那魔气却也仍有还手之力,叶争流想要取胜不难,但若是想要杀死此人,恐怕要费极大功夫。
她亦从魔气中察觉到了一丝熟悉之感,心念电转间,一个名字已浮上心头――厉风!
姬璇真玉容冷肃,如今魔道年轻一代中,她真正忌惮的唯有晏知秋和厉风二人。
晏知秋城府深沉,从来没人能真正看透他心中所想,其行事风格又为奇险,擅长化死为生,从必死之局中觅得一线生机,即便姬璇真和他有血缘联系,也难以揣度这位表兄的布局。
而忌惮厉风的原因,更多是因为他的疯狂。你永远也无法猜到一个疯子会干出什么事,尤其厉风身为血河谷谷主之子,如今已在魔道站稳脚跟,能够调动的力量不少,他若真的发起疯来,只怕玄门也是头疼不已。
权衡之下,姬璇真决定前去一观,如有机会甚至要将厉风斩杀当场,以此对血河谷造成重大打击。
眼下大劫将起,道魔双方都在千方百计削弱对方实力,纵然她仍记得数年之前那名为“小祈”的孩童,如今道路相悖,刀剑相向也是必然之局,只凭各自手段便是。
倘若厉风实力足够,反过来将自己杀死,姬璇真也不会因此而怨怼,大道争途从来残酷,这一点在她前生之时已体现的淋漓尽致。
她抵达二人交手之地时,叶争流和厉风激战正酣,剑气纵横开阖,在大地上留下深深沟壑;而魔气也不甘示弱,释放出无穷变化。
此时厉风的瞳孔已是一片猩红,法袍也破破烂烂,露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而见到姬璇真,他双目之中蓦然放出狂热之色,秀美的面容也剧烈扭曲起来,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疼痛,反而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极度轻柔的唤了声:“姬姊姊。”
姬璇真情不自禁的蹙起一对远山般的秀眉,她敏锐的记起当日厉风在旁窥伺被自己道破行藏后,他现身时是以“姬道友”称呼自己,眼下却又改唤姊姊,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她却不知当日分别之后,厉风本就扭曲的性情又被已成魔器的面具刺激了一番,变得更加疯狂,就连他自己也猜不出再次面对姬璇真时会做出什么事来。
现在他已有了答案。厉风甚至不顾叶争流的攻击,身躯一震,放出数百头血魔,嚎叫着向姬璇真扑去。
他的腹部被临渊剑捅出了一个大洞,却仍快意的大笑着,心中的念头在疯狂呐喊:杀了她!杀了她!当她的鲜血喷涌而出,又该是何等美丽的画面?
厉风近乎着迷的期待着那一幕。
这数百魔头都是他以自身精血饲养而成,最低也是筑基境界,其中更有十余头已有了金丹修为,眸中不时闪过狡猾之色,看上去与真人无异。
这些魔头出现之后,血腥秽气霎时充斥天宇,一接触到修士的护体灵光,就不断向内蚕食,污秽灵气只能殊为可怕。
姬璇真眉心跳出一点白光,疏忽张大,现出一盏流光溢彩的八角宫灯来。
这正是喻君泽赠予她的流景宫灯,灯芯乃是万年明心草制成,十分克制阴秽邪物,此刻流景宫灯在半空中照耀出柔和的白光,光芒所及之处,那一众魔头都露出忌惮的神色,盘桓咆哮着不敢入内。
厉风狂笑起来,猛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这些魔头得了精血之助,凶焰大炽,金丹修为的那几头已尖声呼啸,突破了灯光的限制,向姬璇真扑去。
血魔乃是修士以心神勾连域外吸引而来,又不断用精血饲养,生出种种神通变化来,最棘手的是此乃无形无质之物,只要未曾被灭杀本源,就是身躯被撕碎也能重聚,寻常道法根本奈何不得这等阴邪魔头。
这对姬璇真而言却并非难事,玄门雷法最是克制邪物,她将法诀一掐,天空中便传来隆隆雷声,顷刻电蛇狂舞,数百道碗口粗细的紫色神雷携万钧之势当空劈下,稍弱些的魔头顿时灰飞烟灭,唯有数头法力最高的仍在苦苦支撑。
与此同时,临渊剑光又至,厉风竟然伸出手,牢牢抵住了剑锋!
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剑身流下,他腹部的大洞也在不停的流出赤色的血液,厉风整个人就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寻常金丹修士要是让临渊剑在腹部捅出这样一个大洞,早就死的不能再死,可《内观参同契》神异无比,修炼此功之人肉身恢复力堪称恐怖,若非剑气仍在厉风体内肆虐,短短数息之内这碗口大小的伤口就会愈合如初。
叶争流英俊无匹的面容毫无表情,他持剑一绞,厉风的手掌瞬间血肉模糊,这魔子却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叶争流和姬璇真二人发觉不对,身形疾退,却仍迟了一步,厉风流出的鲜血在地面上汇聚成了一个古怪的阵法,以他自身为中心扬起冲天血光,等到血光消散之后,姬叶二人俱已失去身影。
元丰八年,冬。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鹅毛似的大雪下了整整十天,地上厚厚的积雪一直没过小腿,百姓们都在暗中传言,这是由于顺帝为政不德,触怒上天的缘故。
顺帝即位罢八年以来,于前朝任用佞幸,闭塞言路,忠良之辈或贬或谪,又加重各州赋税,致使民怨沸腾;而于后宫,则大肆采选天下美女,宠信穆夫人,视皇后为无物。
仅仅八年时间,先帝开创的大好局面便毁于一旦,朝野上下一片混乱,与此同时九州之内天灾四起,亦造成了雪上加霜的困境。
永川府的冬天也格外难熬,大多数人家都是门户紧闭,长街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影,俱是行色匆匆,愈发显出一种凄冷的意味来。
郑氏打开门板,刚一接触到外面的寒气,就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呼出的水气曳散成一缕袅袅的白烟,她使劲跺了跺脚,才感到浑身上下稍微暖和了点。
她手脚麻利的将蒸笼放上了锅,又添上些许木柴,因天气太冷加上下雪的缘故,木柴难以避免的受了些潮,她费了好大功夫才把火生起来。
随着一束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投向大地,街道上的人终于渐渐多了起来,不时有人经过此处,熟稔道:“郑娘子,来二两包子!”
郑氏爽利的应下,手上也不停歇,一会儿就卖了十几笼包子出去。
她家中靠着这间包子铺营生,尚能糊口,可永川府里多的是饥寒交迫的人家,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郑氏想到这里,不由也产生了几分悲凉之感。她不过是个平头平头百姓,纵然想到这些也是无能为力。京城里的圣人老爷不在乎他们的生死,旁人又有什么办法?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她正将一份包子递给隔壁的王娘子,目光却突然瞥见一道瘦小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积雪的街道上。
那是个非常瘦弱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大小,两颊深深向内凹去,全然没有这个年纪孩童的圆润可爱。他的衣服十分破旧,打满了补丁,甚至手脚处都短了一截,露出的皮肤在冰天雪地之中已经冻的青白。
郑娘子是认得这个男孩的,他原本就住在这附近,如今实岁应该已经有了九岁,只是太过瘦弱的缘故,才令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出声唤道:“叶小郎!”
那男孩听见声音,慢慢走了过来,离得近了更发现他的五官其实极为端正,只是瘦的可怕,像一副支伶伶的骨架包裹在衣服里。
郑娘子看到这男孩的模样,忍不住心生怜惜,忙用油纸裹了两个包子递给他,柔声道:“这天寒地冻的,快把包子吃了回去吧。”
她生养了两个孩子,正是和叶小郎差不多的年纪,因而看到这孩子便忍不住想要力所能及的照顾一下。
男孩伸手接过了包子,却并没有吃,而是放入了破旧的棉衣内,深深的向郑娘子叩了个头。
郑娘子唬了一跳,连忙把他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两个包子,可当不得这般大礼。”
叶小郎乌沉沉的瞳孔映出一片明净的雪色:“娘子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郑娘子叹了口气,沉默的看着男孩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王娘子还未离开,见得方才那一幕,心头也是一阵酸楚:“叶小郎也是命苦,自己年纪就小,还得照顾妹妹,也不知当初叶娘子是如何心狠,才能丢下这一对年幼儿女。”
她言语之间,显然对那位叶娘子很是看不过眼。
郑娘子虽未出言,心中也是赞同。叶娘子抛家弃子的行为,无论何时都为人不齿,只是苦了她的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在这世道又是何等艰难。
而另一头,叶小郎顺着积雪的道路回到了城外一处破旧的山神庙中,这处山神庙已经数年未曾修缮,仅仅只能勉强蔽身,寒风从墙壁的缝隙间穿行而过,留下一室冰冷。
叶小郎跨过地上的几截断木,轻轻掀开一团枯草,低声唤道:“小妹!你看阿兄给你带什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