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豸郡・凤凰山
天阙繁星密布,无数的星星或明或暗,连接成一条条静滞不动的银色河流,每条细长的河流之间却仿佛总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将它们互相推挤而开,永远无法交织汇入新的生命。
它们就这样安静而孤独地互相相望,俯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静静听着他们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不发出声音,不闭上眼睛。
晏流将闪动着明暗火光的油灯小心地竖立在床头,然后将手伸向枕头底下,轻轻取出了一本已经微微泛黄的书本。
看着这本书,晏流仿佛呼吸都微微急促了起来,他的双眼倒映出一旁明明暗暗的灯光,那里仿佛正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苏醒。
手指捻起书的页角,微微粗糙和干燥的触感绵延到晏流指尖。他的神色看上去仔细而急切,双眼愈来愈亮,嘴唇漫上一道道干枯的细小裂缝。
人类是软弱的。
人类之所有能成为强者,是因为他们体内一直涌动的兽性。
这让他们感受到生命和血液的灼热气息在他们体内长久未衰地汩汩流动着。
这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个体。
让他们感觉到一种错觉,自己不受天命所管束,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
这才促使了人类的力量像是树木变成森林一般蓬勃地生长和扩张,随着他们的野心和身为野兽所伴随的孤独与自私交织的锋利羽翼。
而他们只是自欺欺人,一旦他们得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他们就会变回软弱,他们就会失去斗志,然后被天上降下的一道惊雷夺取一切。
人类就是这样愚蠢而可怜的生命,他们注定只能被天用牢牢的锁链捆住喉咙和脚踝。
这是惰性使然,也是兽性的丧失,对生命这两个字眼的理解越来越淡薄的注定。
晏流的目光越来越深遂,在摇曳的火光下仿佛一颗遥远的星球,在深邃的宇宙里朝着一个命运刻定的方向缓缓转动着疾驰而去。
随着他的双眼在最后一个黑字处稍稍失去焦距,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翻到了下一页。
这一页同样是几行小字,间距却极为宽阔,几乎能填补满整页泛黄的空白。
妖是什么?
它们其实和人类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他们体内弥留的兽性更为蓬勃,也就是对生命这个词眼的体会更加深刻。
而我大概不算妖,但是我从睁眼看到这片天空的那一天起,我仿佛就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我苏醒在一座桃花林中,大雨滂沱。
师父白发胜雪,头上的紫金冠从未消失过任何一处他走到的地方,就像是一颗紫色的菩提树,宽广而浩瀚的树干。
我问师父,妖是什么?
师父未有回答,只是露出温和的笑容着拍了拍我的头。
我又问师父,为什么你一直戴着这座头冠?
这次师父张嘴了,他说,屁大点小娃子一天东问西问,还不如把你那柴劈好,每天扛到山下卖的钱都能管饱你的肚子,老是寻觅那些空无归处的东西做什么。
于是我转身离去,到樵房劈柴,喂马,想着有一天我是不是也能周游世界。至于为什么要加一个也字,我其实也不清楚。
这里是最东边的山峰,也是靠近南边的山峰,它唤作于苍。每天第一缕晨光便是从这里出现,然后穿梭过漫长而遥远的大河,到达九州大土的另一边。
道观一直很平静,因为只有我和师父二人。
我们二人每日的起居饮食主要靠我抗到山下卖掉的柴禾支撑,其次就是去山下主修算命在我看来不过是招摇撞骗的师父。
可是缘由于苍山离海不远,所以也有过涝灾导致的饥荒,师父卖掉了观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赈荒,还让出了那座一半牌匾不知道去了哪里的道观留给了山下的灾民。
灾年的一个黄昏,他走到我面前坐下来,对我说,你应该能体会到些许了吧。
我问,什么?
他埋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的声音显得平淡,我不是人。
我愕然,然后直到太阳快要落下山了我才回过神来。
师父的声音传来,他问我,你怕了么?
我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的背说,师父,其实这几天来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令我对你的人格有了改观,你不要太过责怪自己。
然后师父喷了我一脸唾沫。
他说,他不是人,他是妖。
我说,师父你不要逗我,妖不都是长得一副兽首人身的么?哪有师父你这样玉树临风的。
他背对着我笑了笑,说,其实妖很羡慕人类,因为人类有很多他们没有的东西,也是他们一直以来所渴望的东西。妖族羡慕人间,因为那里的繁华和平和远远比他们所身处的荒原山峰,风餐露宿的生活要好得多。有欲望这个世界就会发生改变,所以妖族就有了些秘术可以让妖化作人形。妖族中有许多妖渴望着人类的生活,也对人类抱有微妙的善感,所以他们改变了人形,隐入人间,混在人群中过起了人类的生活。
我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师父你就是这样的妖咯?
师父沉默良久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忽然说道,你不是以前问过我几个问题么?问我妖是什么,问我为何一直戴着头上这顶紫金冠。
我点了点头,说实话这些问题已经困扰了我许多年。
师父沉默了半晌,我就站在他背后静静地等着,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我知道是那些被洪水冲走家园的难民。
最终师父终于还是开了口。他说,我其实并非对人间有多大的兴趣,在我的家乡,常年在空中旋转的黑风从来未曾消失过,气温永远是那样令人恐惧的慢性毒药,白天夜晚差距惊人的气温无声地摧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没有能建造出稳固建筑的能力,只能忍受着太阳的暴晒和风雨的吹打。这种时候我其实常常都对人类产生浓浓的恨意,恨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同时,我也产生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想法。我亲眼看着我的同类在从天而降的巨大雷霆中双眼充满渴求和恐惧地化成了灰烬,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生灵能躲得过这样的灾难,于是那一天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有没有人能逃脱,有没有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于是我就来到了人间,走遍了人间许多地方,最后在这山下捡到了被遗弃的你,那一天我忽然觉得人类也是如此,而且他们的生命更为脆弱,比妖族适应自然的能力更是差了许多,而他们所身处的世界…那些灾难与我见过的一般无二。
师父叹了口气,他面朝着天边就要消失的日光边缘说道,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讲了许多也让我明白了许多。那是一个真正看透这片帷幕的人。他告诉我,妖是这世上最纯净的生命。
你问我妖是什么,那我便用他当初告诉我的话在这里回答你。即使是尖锐锋利的羽箭洞穿了妖族的胸膛,他们也会举起为了自由和生存需要举起的战刀。
即使是巨大汹涌的海啸浪潮临及妖族的头顶,他们也不会像人类那样跪在地上求天保全。
我终于知道,原来像这样,世间没有什么能管束的东西,都有一个名字,叫――妖。
师父转过身来,他的丝缕白发从那束紫金冠下散落出来,他望着我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像是洪灾之后重归平静的水面,他对我笑着说,你问我为什么一直戴着这紫金冠。
到现在却也是不用再戴了,我已经厌倦了,取下这紫金冠我就会变回妖身,我要回到妖族,我要让这天下万千笑不出之生灵,无论是人亦或是妖,都能逃脱这天命的束缚!
我不知道为什么屏住了呼吸,我看见一只巨大而美丽的紫色飞鸟在我面前,于那片霞光中迈出了步来。
夕阳终于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之内,仿佛被什么遮挡住,天空一下子暗了下来。
晏流看完这一页,毫不停歇地又翻向了下一页。
师父走了,我带着仅有的一些盘缠,我想我终于可以周游世界了。
我一路向北走,看过了许多人的欢笑,也见到了许多生命的消逝。我像是遗传了师父的思绪,我看着那些人,露出憨厚笑容走在田野上的纤夫,微风里步伐轻盈的孩童,坐在河边一个午后安静等待着鱼竿抖动的年迈生命。我忽然就在想,是不是所有生命,最终都有一个去处,就像是万千条河流汇入到一个海口,这些大地上欢快悲伤而沉睡着的鲜活生命。我走在目光所及呼吸起伏的路上,是不是所有的方向都会像是那样,通向同一个宿命?
在我走的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无法再举起双脚的时候。我忽然想道,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么?目光所及,无边无界,万里长空,秋雁南飞,可我却不能再进一步?
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一个身影。
他走到我面前,明亮阳光下乌黑的长发在我模糊的双眼中透出一层层柔和的光圈。
他说,我来接你了。是一个轻柔又清亮的声音,仿佛白雾缠绕在山上的苍梧。
我问,接我去干什么?
他说,去迈下一步。
-你是谁?
-他们叫我妖王。
又一页看过去,晏流忽然被窗外大作的雨声惊醒。
黑夜仿佛一头顽固的野兽,空气中浸透出它在风雨下因为寒冷发出的阵阵颤抖,但是它依然屏着呼吸,孤独又僵冷地体会着存活的意义。
晏流将书放在床上,走到窗边。倾斜着下的冰凉雨丝不断打到他的脸上,让他稍稍从刚才昏暗的灯光中清醒了些。拥裹着泥土气息的潮湿晚风不加停歇地涌进他的鼻腔,仿佛朝草原飞奔去的野马一直窜入他的胸腔,他微微闭上眼睛。
“这么大的雨,那只小狐狸去哪里了呢?希望它能平安无事吧。”窗外风雨愈来愈大,仿佛绵绵不尽地欲想淹了整座山峰。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敲门声。
“晏流,你睡了么?”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询问。
晏流一听见这个声音,忙道:“没,我还没睡。师父,你怎么来了?”他转过身子,向着门口跑去。
刚刚接近门口,那扇门却是从外缓缓打开了,要不是晏流刹的紧,就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你这孩子,别太疯了,小心撞破了头。”衍和尚慢慢将油纸伞收了起来,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将它斜倚在了门口。
他望着站在门前的晏流,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听你大师兄说你又在找书看?这么暗的光就不要看了,要是弄坏了眼睛,以后你可都没得书看喽。”
晏流一边拉着衍和尚进了屋子,一边笑道:“不打紧,不过师父你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衍和尚道:“如何?没事师父就不能来么?你这小家伙不来看看为师,那为师就只能来看看你了。这么晚了,你在看什么呢?”他的目光忽然移向了晏流背后的床榻上。
晏流暗道不好,偏了偏自己的身体,想以此挡住衍和尚的视线。
“是《妖王传》啊。”衍和尚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沉了沉,他抬起手摸了摸晏流的脑袋,“藏什么?”
晏流眼见瞒不过,只得吐了吐舌头,对衍和尚支支吾吾道:“我料想师父也许不准我看...…所以...…不过师父,我觉得那本书真的很好看,而且我觉得也并没有什么坏处...…”
衍和尚道:“若是我当真不准你看呢?”
晏流一听,心中又紧张起来,目光也有些飘闪了。
衍和尚见状,哈哈大笑一声,拍了拍晏流的头,道:“放心吧,这书是为师得来的,为师自然知其好坏,你便放心看吧,不要看太晚便是。”
晏流闻言,心中不由松了口气,顿了顿,他略有些疑惑地问道:“只是…...师父,你不讨厌妖吗?这本书似乎是写妖的啊。”
衍和尚笑了一声,道:“妖又如何?妖对我佛门弟子可向来是避而远之的,不然你觉得在这荒野之地,又为何只有这么一座重钟寺呢?如今大多妖的形象不是从书上得来,就是从他人口中听来,佛曰:‘诳语勿听。’这也是我们出家人应该有的德性。”
他顿了顿,忽然又道:“晏流,你又如何看妖呢?”
晏流愣了愣,自己看过的一个个字在脑中闪电般地一一划过。
“原来像这样,世间没有什么能管束住的东西,都有一个名字,叫做――妖。”语气轻柔却字字铿锵落地。
衍和尚的笑容忽然僵在了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微微眯着的双眼处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的眼睛。
“天色确实是有些晚了,你也该早些休息了。从明天起你就不要一天到晚地玩了,为师会让你师兄给你安排些任务。对了,为师那里还有许多记载世间奇人异事的书本,你要是想看了就自己来拿吧..…过个几年你就得下山了,你要早些做点功课才好。”衍和尚站起身,对着晏流说道。
听到最后一句,晏流先是一愣,忽然眼中出现了难以压抑的光彩,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声音似乎都有些微微颤抖了:“下山?我可以下山了么?”
衍和尚微微笑了笑,道:“再过些日子,到了你该下山的时候,你便自然要到山下去。你还有许多未经历过的事情需要去翻越,去徜徉。它们在你不远的未来,等待你跋山涉水,披荆斩棘,走到它们的面前。”
“你还很年轻。”他摸了摸晏流的头。
晏流愣了愣,他似乎看见衍和尚眼睛里闪过一些莫名的颜色。
“好了,那为师就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师父,您也要早些休息,不要太过操劳了。”晏流望着视野里的那个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已经显得那样苍老了。仿佛行将就木的生命,终将归入永恒的沉寂。
走到门前的衍和尚身子忽的顿了顿,随即拾起油纸伞,身影逐渐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窗外的雨声依旧发出恍如滚滚流沙坠落到深海细密而又深邃的声音,雨滴像是承载着冲破某种阻碍的速度,冲向大地。
即使下一秒粉身碎骨,乘风而去又何惧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