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正午。阳光端端的好。
将军府一排腊肉发出咸咸的肉香,在阳光下滴着油,隔壁府里小孩儿嬉闹声翻过墙来。迟衡端坐在院子中,扫了一眼咎弘阳,面色冷峻:“你说什么?”
咎弘阳低了头,单膝跪地紧握拳头:“求将军……放了宁湖。”
他的下巴弧线异常坚毅。
迟衡冷冷地看一眼,冷得令人窒息,冷得没有一个人吭声。等冷够了震慑力也足了,迟衡终于看向宁湖:“宁湖,他是什么意思?”
宁湖惶惑不安。
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眼神也在不停地颤抖,这种惶恐的眼神曾经在索格王面前出现过。迟衡挪开视线:“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给我说一说。”
咎弘阳自知难免一死所幸大声说:“将军,既然不喜欢宁湖,就放了他吧!”
迟衡一拍椅子:“谁说不喜欢!咎弘阳,想抢我的人你是不想活了!”
宁湖见他发怒了,急忙上前,扑到他的怀里:“王,别生气,将军,将军,别生气……是宁湖,宁湖不小心做了不该做的事,跟咎弘阳无关,将军,你饶了他,惩罚我吧!”他这副模样,直和在索格王面前没两样,惶恐欲死。
迟衡推开宁湖,闭上眼:“咎弘阳,你还有什么说的?”
他的表情那么峻刻无情。
三人都静默。
迟衡冲门口喊了一句:“来人,各打五十大板扔出去!”
咎弘阳如晴天霹雳,宁湖也难以置信。咎弘阳忽然顿首在地,狠狠磕了三下,停下时额头直流血:“将军,是我喜欢宁湖的,跟宁湖无关!您别生气,要罚就罚我吧,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尽管罚我,只要你放了他!”
“来人,把咎弘阳打到死!”
宁湖忽然抱住了迟衡,眼泪都流下来了:“跟他没有关系,是我,是我在矽州,忍不了寂寞勾引他的,将军,你打死我吧!反正,我的命,也是献祭的!”
真是,一点儿不经得吓!
迟衡扶着脸,回复了峻刻的表情:“宁湖你出去,我和他有话说。”
宁湖绝望地出去了。
迟衡下了椅子,拍了拍咎弘阳的肩膀,咎弘阳瞠目结舌,眼神骤然闪现出期望的光芒。迟衡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笑道:“宁湖本来就不是我的,他是他自己的。我早就告诉过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遇上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好,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他是乾元军的大都监,不是奴隶。”
咎弘阳又惊又喜:“他说,索格王把他送给你……”
迟衡打断了他的话:“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宁湖就是奴隶当久了过不了这个槛。非要我冷着脸演一场戏,然后把你们俩撮一起才算完――我要是说把他送给你,他就又成你的奴隶了,丰图的人就是这么怪,怎么就拗不过来呢!”
咎弘阳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
咎弘阳出去。宁湖进来,脸色灰败,目中无光华。擦肩而过的瞬间,咎弘阳握了一下他的手,释然一笑,笑得没有一点儿负担。
宁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迟衡看在眼里,心说做月老的心情如此复杂。
“宁湖,咎弘阳说他很喜欢你。你要喜欢他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欢他就不和他在一起--不要管我是怎么想。从今天起,你,不再是谁的奴隶!早晨我说的还要你,是要你继续当我的大都监,帮我把兵器造得越来越厉害。”迟衡温和地说完,微微笑。
宁湖眸光闪烁,轻轻靠在迟衡肩膀:“将军,我明白,我会的。”
迟衡抱了抱他的腰:“以前是都监,现在是镇军大都监,等乾元军征服更多地方再封你做……总督伏讨逆镇军大都监。行了,要哭不哭的样子就不好看了。元奚国与固摩的风俗不一样,没有人可以让你成为奴隶的。还有,以后,不许再说奴隶两个字……论起来,你比咎弘阳的级别还高呢。唉,怎么说呢,反正他要是欺负你了,你就用我给你的封号牌拍回去,保准他乖乖的。”迟衡捏了捏宁湖的脸颊,捏出一个鬼脸来。
宁湖亲了一下迟衡的嘴唇:“将军,宁湖永远是你的大都监。”
迟衡头顿时就抽了,舌头打结,最末叹了一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宁湖大都监--唔,忘了说,为了战事便利,我决定将兵器打造场挪到泞州,你,得搬到泞州安意城去了!”说罢,诡异一笑。
宁湖脸色一变:“咎弘阳……”
“泞州也是缺都统将领的,让他跟麻将军或扈将军汇报一声,安排调到泞州任职,既然要成全,就成全个彻彻底底,我也留个好名声。”迟衡满意地看到,宁湖转忧为喜。
多年后,史官撰写传记提了一笔此事,盛赞迟衡宽宏大度,仗义行仁,慨然成人之美云云,赢得属下良领毕生忠心耿耿。
确实好名声。
纪策翻阅此段旧事,困惑,而后笑说:“成人之美?你是不见他提刀追出门去时的不愿成仁。过分大度未必是大度,或因未必是最上心的反而能释然能慨然舍之。”
宁湖终如其名,此后,如湖,一碧万顷,风光渐盛,思慕仰望,终归宁静。
这些,皆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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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泥新,枝头雨寒,夷州处处新桃换旧符。
迟衡纵马向南,一路疾奔到夷州城时已是二月初,满目弱柳娇花,百姓在田地间忙忙碌碌。迟衡来之前,已传令让地方衙吏将偌大的夷州城都巡过一遍了。
谁知好事多磨,衙吏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从文安十六年开始,一连四年,夷州城竟然没有出生过新生儿――就只有一个妇人怀了一个,生出来还夭折了,真是怪哉。剩下的一两岁婴儿,一个个皱巴巴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迟衡马不停蹄地找了十数天。
也没有任何迹象。
终于县丞谨慎地说:“迟将军,纪副使来了战报,郑奕军已经全线挑衅,请您即刻启程回昭锦城。将军放心,我将命人继续找寻,绝不疏忽懈怠,有讯息立刻向将军汇报。”
时间蹉跎不容往昔片刻停留。
迟衡虽然信心满怀,却也不能在这里无休无止地停留。他把以前和钟序呆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本以为多得走不完,其实,不过一两天而已。人只有两条腿,两条腿都围着这个地方转。
即使将地皮都掀开了,也无济于事。
这天。天晴。
迟衡手执缰绳望着那棵树。
往事历历在目,那曾撕心裂肺的痛苦,而今变成了五味杂陈。有痛苦,有期待,有迷惑,有忧虑。钟序曾命丧于此,如今树越发的苍劲,抽枝发叶,每一片都是急不可耐的簇绿簇绿的,绿色中有米粒大小的白花。树也有情,树也无情。
迟衡并没有放弃,钟序只是在等自己而已。
聪明的钟序,幼稚的钟序,处处维护自己的钟序,以及,为未来谋划太多却来不及实施的钟序。迟衡微笑,少年时的悸动仍在,即使是小小的钟序,自己还是有足够时间等他长大的。
钟序的耐心不好。
他一定藏不了多久就会跳出来然后抱怨说:“迟衡,每次,每次你都磨磨蹭蹭的!”他既怨且纵容的样子实在令人难舍,可是也只有当他想出来时,他才会出来。
迟衡对着树轻声呼喊:“序子,钟序,序子。”
一片片绿叶翻过光华回应着。
自己早到了吧。
生死谱哪容轻易篡改,钟序说过是十二年的,或许是自己思念过甚吧。迟衡下马,坐在树下,闭上双目听绿叶翻飞,呼吸是沁入心脾的寒,夹杂着早开的花香,还有嗡嗡的蜜蜂围绕在左右,一片叶子飞下,落入他的手心。
温温润润。
迟衡捻在手心。
半晌,将绿叶放入唇间,嘴唇微抿,吹起的青叶曲儿。树叶沛实,吹出的曲儿停停涩涩,吹着吹着调儿成了曲儿,合着记忆里那一曲南木,渐渐流畅。
记忆里钟序喜欢背靠背听迟衡吹曲子,他轻声合。
南木没有词儿,钟序编着乱唱。
彼时什么都没有,彼时什么也不需要,席地幕天,只是两个人背靠着背说着不靠谱的话。是了,钟序还曾指着天空最亮的一颗星星说将有异人出世。
一曲又一曲迟衡吹着,先是清和的南木,渐渐变成了激越的出征。
绿叶儿单薄怎撑得起如此厚重的曲儿,呼的一声裂开。
迟衡睁开眼。
眼前一个十一二岁少年站在眼前,依稀是旧日模样,迟衡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序子?”
少年忽然转身跑开。
迟衡一跃而起,将他一把抓住,紧紧地搂在怀里,不相信,这只是梦吧,只是际慰自己的梦吧?迟衡抱着,眼睛闭了好久,在确定这只是个梦时才缓缓睁开眼,少年一脸茫然:“放开我!”
迟衡笑了:“序子。”
少年绷紧了脸,流露出熟悉的又伤心又愤怒的表情:“你是谁,放开我!”
迟衡松开手。
少年将他狠狠一推,转身跑了,像一只白狍一样倏然跑掉了。迟衡飞身上马追在后边,少年虽然腿很快,却怎么能及得上飞马,跑了一路之后,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钻进了一个灌木草丛之中。
等迟衡下马追过去。
眼前出现了几间普普通通的土屋子,少年早不知道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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