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有迟衡在,就跟瀑布上拦了一道无形的网,鱼但凡路过就上钩了,不一会儿两只木桶都装不下。容越喜滋滋地提起一尾鱼,鱼相甚凶,鱼鳞闪着黝黑的光,尾鳍上纹一圈金边,甩得水珠儿四溅:“这鱼少见,我师父肯定满意得不行。”
天色将晚,二人道别。
容越意犹未尽:“你是罡明城人?我住在紫星台,得空了你来找我玩。”
说罢,衣裳一披,骑马离开了。他一手提一个木桶,还执着缰绳,马又快,山路又颠簸,可那木桶竟连半点儿水都没有泼出来,骑术高超实在叫人惊叹。
罡明城外很快就垒起了结实的墙。闲极无聊,迟衡也在一旁看着,琢磨着筑城的诀窍。有个老练的监工见他问询,就滔滔不绝地说起筑垣的种种,还拿着一本古老的书给迟衡翻阅。那书全是各种关隘或城池的筑垣设计,亦罗列了元奚的一些奇关,如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何左右相顾交通要冲,迟衡看得入迷。
第三天,迟衡正看琢磨一个关隘时,忽然听见一声大喊:“迟衡!”
循声看过去,容越风尘仆仆。
他怎么找到自己的?不等迟衡多问,容越飞身下马,冲过来狠狠揍了他胸口一拳,眉毛立了起来:“你小子,躲在这里,让我好找!”
迟衡吓一大跳。
容越旋即哈哈大笑,把他一拽:“快,走,钓鱼去!”
迟衡哭笑不得:“我今天没空。”
容越哪里肯,死活拽他,一边嚷嚷快走快走还要那种黑鱼。就在一个拽一个不情愿的僵持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小越子,你怎么来了,你师父呢?”
原来是那神叨叨的老头。
都是熟人,容越没跟老头多纠缠,依旧去拉迟衡。
老头发话了:“迟副将,你就去吧,大不了让容老头子给你看个相,他相得是数一数二的准,可是别人求不来的。”
不要!已经叫人算过桃花运了!
迟衡摇头,荣越叉腰说:“你是矽州的小头领?这破烂书有什么好看的,我们紫星台一大堆,你要都送你,现在赶紧给我钓鱼去!”生拉硬拽愣是让迟衡上了马。
还是在那瀑布前,荣越摆了一排木桶。
迟衡吐血:“容越,是想把我累死,直接把我剁了喂鱼得了。”
容越嘻嘻一笑:“谁让你上次钓出了那么好吃的鱼,师父让再弄几条,我哪会,哼,我可是整整找了你两天,说什么也得都给装满。”
迟衡郁闷:“你师父要吃不会自己钓啊。”
“鱼从来不吃他的钩。以前都是我师兄来钓的,这几天他有个劫,在家避着呢。”容越说得跟真的一样。
“还渡劫呢,你师兄是狐狸精啊!”
容越不愿意了:“人也有劫有煞啊,师父算得可准啦,那年不让我出门,我非不听,结果摔断了骨头,命差点要了,现在还有一道疤呢。”说罢,把衣裳敞开,裤子下拽,露出腰、腹与胯骨之间一个游龙戏珠的纹身。花绣纹身极精细,每一根线都出神入化,神龙在容越的腰间吞云吐雾,将那疤痕极巧妙的化了。
迟衡将那纹身赞了许久。
“师父说,师兄的这个煞,大凶又大吉,不宜出门。”
迟衡心想到底是凶,还是吉?神人果然会说话,话说得圆了。要什么事都没有,他可以说大吉了;你要有事,他说大凶;你要九死一生,他说逢凶化吉——怎么说,都在他在理啊。
罡明果然遍地是神人,既然容越那么相信,迟衡也就不抬杠了。把鱼线抛出,鱼线垂入河中,那水流何其湍急,那鱼线被漩得直打旋旋。瀑边的鱼肥,不多时,几个桶都满了。
迟衡要用草绳一系提回去,容越说师父要吃活蹦乱跳的。
一匹马也捆不住这么多,迟衡便帮他提两桶。
“难怪上次说紫星台时没反应,原来你是不知道紫星台。”容越一勾笑,眼窝深邃。
紫星台是个道观一样的地方,上百年了。紫星台里,人人都能掐会算,会夜观星相,远近都是出名的,但凡谁要是从紫星台里出去,星宿变换一说一个准。
“你也能观星相,给人算命吗?”迟衡好奇,就容越那混世的模样,实在不像江湖道士。
果然容越笑了:“我不会。那得有天赋有耐性,我师父和师兄一宿一宿的不睡觉,就为了看星相。我不行,我爱骑个马打个架动弹动弹,干不了他们那事。”
紫星台筑在山腰。
远远的看见暗紫色的檐角如画,是一幢古朴的楼宇。
骑马近了,见一条小溪潺潺在前,越过小溪,是一个辛夷林子,辛夷花发,花如木笔,朵朵缀于枝头十分好看。
容越却蓦然止马停了下来,高声喊:“师兄,我回来了。”
只见辛夷树下,一男子立着。发束于头顶,一身淡绛色长裳,裁剪合体。二十岁模样,生得风流别致,唇色微淡,很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腰间压一块松花翡翠佩玉,垂垂而下。
古话有言:“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可没有这般飘逸,迟衡想:这师兄倒还有几分道骨仙风。
容越欢欢喜喜介绍起来:“迟衡,这是我师兄庄期,我们这一辈观星里最厉害的,天文一算一个准;师兄,这是迟衡……他是罡明城新来的矽州副将。”
罡明城易主一事,早已传遍,紫星台自然也不例外。
庄期看着木桶,对着容越微微笑:“我就说,凭你怎么钓得起金曜鱼!”语气疏疏淡淡,说罢望一眼迟衡,面露赞许。
容越撅了撅嘴:“哼,不管怎样反正我是钓回来了。迟衡,咱们走。”一路哼着小曲儿颠颠地进了紫星台。
紫星台果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暮色下霞光如绮,园中有孔雀拖着长尾来回。身在红尘,心似瑶台,更兼杳无人迹,别是清幽。
唯有此种地方,才能生出庄期那样的人。
迟衡回头看,庄期还站在那里,绛色衣袂飘飘,宛如遗世独立。
紫星台中间有一阁,名紫星阁楼,供着神像,如同道观一般;旁边就是容越等人的居所,整个紫星台并不大,如今住了十余人。容越说最盛时曾有百余人,如今都散落开来,迟衡倒还纳闷,那么些人,这点地方能够?
将木桶放好之后迟衡要告辞,容越将他摁住不让走:“天都快黑了,住下,住下,大不了回去就说在紫星台了!没事,历任罡明城的首领都得敬我们紫星台!”
他手劲还大,热情得迟衡要走都难。
容越又神神秘秘地说:“咱们钓上的金曜鱼,我师傅说用来占卜特别灵,待会儿让他老人家给你露一手。”
迟衡哭笑不得:“别,我不要算命。”
“他老人家可不是算命,观的是天上星,算的是天下事。”
迟衡心一动。
晚上,见到了容越师父。
容越师父正与庄期对弈。他是一个仙气十足的白须老头,一双长目炯炯有神,将迟衡打量了一番,沉吟片刻,捻须未语,执一白棋手中,迟迟未落。
容越没大没小地趴在师父肩头,带着点撒娇:“师父,你给徒儿看看,元奚炻州有没有大事。”
师父被扰得不行,一盘棋眼看要输了,棋子一推,拿拂尘轻轻一点容越的额头:“最恼痴儿无知,生在紫星台连个星都不会看,有辱家风,早晚把你打出门。”
容越抓住拂尘,满不在乎:“哼!您打,您老人家现在就打!打我一下,我立刻马不停蹄的滚。”
无赖。
迟衡忍不住发笑。
庄期收拾棋盘,把黑白棋子装好:“无耻,别打扰师父歇息。我给你看,好端端看炻州做什么,十万八千里的。”
容越立刻放了师父将庄期缠住。
师父一拂拂尘,将语未语,飘然而去。
庄期站在高台之上,仰望夜空星华璀璨,半晌说道:“金星流月,纷争正起。权星临驾,将星主执。”
云里雾里,迟衡悄然问容越:“什么意思?”
与庄期低语几句之后,容越转而说道:“南边炻州正打战,乱糟糟的,马上就要易主了。有一颗将星非常亮,虽有阴霾在前,但没有大碍,很快就要控制炻州及其周边。”
与当下局势正相符,将星一定是颜鸾了,看来一切都如计划那样。
但不知什么阴霾?千万不要受伤才好。一定是攻炻州城的同时受到激烈的反抗所以一波三折,也算是阴霾吧。打战怎可能一帆风顺呢,这样的星相已经是很满意了。
迟衡十分高兴,问庄期哪颗是将星。
庄期指向东南一隅的一颗灼灼发亮的星辰,细看,果然比别的星星都亮三分。迟衡仰望那颗星星许久,脖子都僵了,直到容越打趣:“迟衡,再看下去,我师父就要收你为徒了。”
野云淡,宿鸟归,清气御良宵,迟衡这一觉睡得踏实。
睁眼是星星,闭眼是颜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真他又梦见了颜鸾,这次的梦十分绮丽,颜鸾俯卧于秋野之上,白的是白蘋,红的是红蓼。一袭薄裳只盖住了腰部以下,肩膀与背部只有清霜倾泻。迟衡口干舌燥,站于颜鸾身旁纠结,见他一动不动,大着胆子摸了一下他的肩膀,凉凉的,肌理柔韧,只摸了一下都叫人面红耳赤。
颜鸾惊醒,回头看他。
迟衡忐忑蹲下来:“朗将,天凉了,我为你盖上衣裳吧?”
一双睡眸朦朦胧胧,颜鸾勾起一个迷惑的笑,极为随意地答道:“才打了胜战,浑身都热得冒汗,又黏又腻,你何不为我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