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37,国际安全区。
一道白光闪过,杜兰德出现在阁楼上,胡蝶仍晕倒在他消失的那张椅旁。杜兰德从墙上摘下鸭舌帽,戴在自己头上,想了想,又摘下来,把那枚钮扣取下,旋开自己的枪,把钮扣藏了进去。然后一动不动盯着胡蝶,待会儿她醒过来,他要说些
什么?是说自己很抱歉不记得与她早已相识的事,还是说很抱歉自己责骂她的事?
似乎说来说去,都是道歉的话。杜兰德捶捶侧脑,想要理清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思绪。
不过第一步似乎应该是把胡蝶从地上扶起来。
杜兰德弯下身子,正欲将女人扶到床上,楼下传来夹杂着浓厚口音的呼喊声:“胡小姐,胡小姐……”
只听得蹬蹬的上楼声由远及近传来,杜兰德急忙闪身避开,躲进柜子和木门的夹缝里。
美国医生科林斯走上来,胡蝶也在此刻幽幽醒转。
科林斯担忧地看着胡蝶苍白的脸色:“胡小姐,你神色不太好,没有问题吧?”
胡蝶摇摇头,心底苦笑不已,她哪里会没有问题,她的问题大着呢。阿杜再次从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六年前一样。那次之后,她等了六年才等到与他重逢。这次他离开前生了她那么大的气,定然会看看不起她,不知道下次重逢要
等多少年了。
或许,再也不会有重逢的那天了吧。科林斯终究是个男人,还是有着文化差异的外国男人,因此读不懂胡蝶眼中细腻的情绪,见她摇头,以为她只是太饿了没有精神,便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胡小姐,经
过与日本军方多次严正交涉,他们已经同意我们自己开车去安全区外搜罗粮食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需要一个中国人陪同,你愿意帮忙吗?”
不论如何,这对于安全区里的难民是个好消息,胡蝶强打起精神笑道:“当然,安全区里已经饿死太多同胞了,我愿意为他们做点事。”科林斯欣然点头道:“太好了,那么现在就出发吧。其他的人正在外面等着。对了,我们的司机梁先生好像是你的朋友,我无意中提起你时他说他认识你,是跟你一起从松
江来南京的。”
“是吗?太好了,我也许久没见过他了。”胡蝶眼梢飞过一丝笑意。当时从松江一起出发的人只剩下她和梁志成一家了,开始还有些联系,后来各自分头讨生活也就渐渐疏远了,没想到此时还能再见。倒不是说她和梁志成有多深的交情,
但毕竟一起逃过难,且也是这安全区内为数不多的跟她一样和杜兰德有共同记忆的人了。似乎他的存在就能让胡蝶知道,杜兰德的出现不是她一个人的一场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若是以后与杜兰德无法再见,那这些记忆将会是支撑她走过余生的动力
,所以她必须找到其他人为她的记忆进行佐证。
胡蝶叫住转身欲走的科林斯医生,犹豫了一下愧疚地开口:“科林斯医生,我……要向你道歉。”科林斯奇怪地看她,不明白这位温柔娴静的中国女人要说什么。她工作认真,与人交好,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病患家属都很喜欢她。这样一个优秀的女性需要向他道什么
歉,难道是临时改变主意不想去了?如果是这样,他不会责怪她,毕竟日本人太过凶残,她害怕不想去也很正常。胡蝶垂下眼睛,低声说道:“对不起,科林斯医生,我知道,你的食物也不多了,偷窃的厨师也被你辞退。出于信任,你让我为你和医生同事们煮饭,可我……给医生们煮
饭时,偷偷藏起来一些,我把米藏在袜底带出医院给我的……我的丈夫。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对不起。”藏在暗处的杜兰德身子一震,原来她给他做饭的米是这样来的,原来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向侵略者求得食物。可他做了什么?他误会她出卖自己,甚至在她尽心尽力照
顾他的时候对她恶言相向,还出手打了她!
杜兰德回忆起当时的画面,缓缓抬起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日的感觉。当时的胡蝶有多伤心,有多绝望?他真的罪不可恕!科林斯医生垂下眼眸叹了口气,随后露出和霭的微笑:“胡小姐,不要内疚了,你犯了偷窃的罪,但是你没有昧于良知。换做是我,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家人饿死,你不用太
自责。好了,我们出发吧。”
胡蝶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原谅她了,连连点头,感激道:“谢谢你。”
“真的没关系。”科林斯医生再次出声安慰道。
两人边走边说,等杜兰德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登上停在楼下的小汽车朝安全区外驶去。杜兰德从角落里走出来,坐在平日里胡蝶给他喂饭时坐的椅子上,抚摸着胡蝶为他打扫的一尘不染的床单,喃喃自语:“小蝶,对不起,我伤害了你的心,我会等你回来,向你道歉。尽管,我们不能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但是……我在临走前一定要告诉你:我爱你,永远爱你!我们虽在不同的年代,但是我们有着共同的爱与经历,这记忆,将
跨越时空。”坐在汽车上的胡蝶时不时回望向小阁楼,总觉得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那里,可她明明就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就连最重视的人也已经离开了。她将这归结为自己对杜
兰德的不舍,那里毕竟是他住了许久的地方。
开车的梁志成从后视镜里发现了她的异样,打趣道:“胡小姐是舍不得杜先生吗?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胡蝶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提起那个男人,却又无法将男人凭空消失的怪异之事讲出来,只得尴尬地笑笑:“没有没有,只是在想出门时有没有拉紧门。阿杜在休息,等他
醒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到家了。”
“你们感情可真好。”梁志成也不是多话之人,说完这句后开始专心开车。
“是啊!”胡蝶苦涩一笑,低声回到。
若不是感情好,她如何能独自从山林里走出来,到达天津,然后坐船来到上海。
若不是感情好,她如何放弃心爱的国文,开始学习医疗护理,成为一名护士。
若不是感情好,她如何放弃自己的底线,做出偷窃粮食之事?
若不是感情好,她如何在被打后还心心念念全是他?
可是感情好又如何?她已经失去他了。三人在城里转了一圈,搜集到两袋大米和一桶青菜。回程路上,汽车在一个路口突然停下了。惯性使胡蝶不由自主地弹出去,幸而她反应迅速,以手抵住前座的椅背,才
避免额头遭殃。
“发生什么事了?”科林斯医生就没那么幸运,他揉揉自己撞痛的额头出声询问道。
梁志成转头回道:“先生,前面有一辆日本卡车拦住了去路。”
那辆卡车上下来四个全副武装的日本人正向这边走来。
科林斯当即对两人说:“你们不要下车,我下去看看。”
两人知道他是怕日军为难他们,便点点头,坐在位置上没有动。
科林斯独自下车,走上前与日本兵交涉。
交涉似乎不太顺利,胡蝶见到他满面怒容地拿出一张纸挥舞,但对方却一脸不为所动,还伸出手指了指胡蝶所在的方向。
眼见几个日本兵都望过来,胡蝶下意识地侧过身躲避他们的目光。
双方谈了快十分钟,似乎还是没商议出结果。
科林斯一脸懊恼地回到车边,对眼巴巴等着结果的两人说:“他们的司机突然拉肚子了,所以他们需要一个人去开车。”
话一落音,胡蝶和梁志成都变了脸色,若是不同意对方的要求,他们肯定脱不了身。可若是同意对方的要求,科林斯和梁志成谁去?胡蝶不会开车,又是一介女流,自然不可能去。科林斯去的话,胡蝶和梁志成两个中国人,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在日军横行的城里寻觅食物。梁志成恨透了日本人,更何况
那辆车上摆满各式武器弹药,不知道是又要拉去哪里进行杀人比赛,他怎么可能助纣为虐?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犯了难。
可能是见久久没有回音,四个日本兵的耐心被消磨光,径直走到他们身边,呵斥道:“你们到底谁去开车?”
“这位先生,我们还在商量,请你稍等片刻。”科林斯强忍着怒意道。
“你们必须马上作出决定!”为首的日本兵端起步枪拉开枪栓,漆黑的枪口在三人之间来回徘徊,“或者,让这位美丽的小姐跟我们走!”
他的话引起同伴的哄堂大笑,全都色眯眯地盯着胡蝶看。
胡蝶涨红了脸,却又不敢发怒,只得低下头,紧紧握住双拳。科林斯也因为他们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几位军爷,几位军爷,不要生气!”梁志成突然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拉开车门走下去,站到日本兵和胡蝶中间,替她隔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小的愿意给皇军去开
车,小的开了十多年车了,技术很好。”
“哈哈――早点识时务不就好了?”那日本兵狞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皇军就喜欢你这样的人。跟着皇军走,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是是是,小的知道。”梁志成陪着笑脸对日本兵点头哈腰。
胡蝶死死咬住下唇,眼睛跟兔子似的,她岂会不知道梁志成是为了保护自己?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日本兵指指前方的大卡车。
“军爷,请稍等片刻,小的跟皇军去赚大钱了总要告诉家人一声,请容许小的跟舍妹说交代几句,再去为皇军效劳。”
“好,那就给你一分钟。”几个日本兵走去一边,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却还在直勾勾地看着胡蝶。
“梁大哥,你――”胡蝶泣不成声。“胡小姐不用担心,只是开车而已,又不会有什么损伤,说不定还能赚点粮食钱财什么的。”梁志成笑着安慰道,“更何况,要是没有杜先生,我们全家可能逃不出松江城,
更别说来南京进到安全区了,我不可能让你以身涉险。”
“他们都是没有人性的畜生啊!”胡蝶擦着不断滚落的泪水,哽咽道。
“是啊,梁先生你一定要小心。”科林斯也愁眉不展地看着他。
“所以我的家人日后可能就要麻烦你们了。”梁志成朝两人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转身向日本兵的方向走去。科林斯当机立断地跳上驾驶座,一踩油门离开了是非之地。梁志成刚刚的表情不对,胡蝶没发现,他却看见了男人藏在袖口的匕首。当务之急,他必须尽快带着胡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