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达后院的时候,胡蝶一行人正坐在地下室入口的草垛边,高高的稻草堆和转角的墙壁将几人的身形完全掩盖住,胡蝶蜷在最外侧,将其他人与外界隔绝开来,若不
是杜兰德眼尖,压根就看不见他们。杜兰德有点想笑,又觉得有些心疼,笑是笑他们的谨慎,心疼是心疼胡蝶,明明自己只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却要担负保护起这么多人安全的重任。她这么早早就在此地等
候,是怕自己走的时候忘记叫他们了吧?菊若神情复杂地看了眼目不转睛盯着草垛的男人,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杜兰德的目光太过专注,她不可能注意不到那处的异常。虽然最外侧的人穿着宽大的男式长袍
,但蹲姿暴露了她曼妙的身形,毫无疑问是个女人。即便只看得到她的身段和凌乱发丝下若隐若现的后颈,但直觉告诉菊若,她是个漂亮女人。
尼克带着梁家四人从楼梯上下来,小姑娘在父亲怀里揉着惺忪的睡眼,似乎还没睡醒,梁妻低头搀着老太太跟在丈夫身后。
口号声伴随汽车的鸣笛声从极远处传来,应该是日军正在集结,准备开赴南京。鸟儿的凄鸣划过天空,寒风从鼻尖擦过,带着死亡的味道。
杜兰德压低声音:“胡小姐,我们来了。”
胡蝶猛地扭过头,几根稻草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在地,明亮的双眸中有着明显的欣喜:“阿杜,你终于来了。”说完,她领着几人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到杜兰德等人跟前。
菊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抿紧双唇,什么都没说。尼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胡蝶,又对颇有深意地对杜兰德嘿嘿一笑。
杜兰德轻咳着缓解尴尬,指着身旁笑得很内涵“的男人说”:“胡蝶小姐,这位是我的朋友尼克先生,他是美国人。”
胡蝶大方地朝尼克一笑,伸出手友好地说:“你好,尼克先生,我是松江市立医院的护士胡蝶。”
尼克瞬间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握住她的手,认认真真地打招呼:“你好,胡蝶小姐,我来自美国德克萨斯州。”
孟大爷等人神情呆滞地点点头就算做打招呼了。杜兰德好笑地瞥他一眼,又转向菊若:“这位也是我的同伴,菊若小姐。”他想着不能透露菊若的真实身份,就随意介绍了一句。反正菊若的中文很流利,外貌也与中国人
无二致,让他们以为她是中国人可以减少很多麻烦。菊若向胡蝶友好地伸手,胡蝶却在听见杜兰德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愣住,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看着菊如的眼神更是充满敌意。她素白的双手紧紧攒在一起,没有要与
菊若握手的意思。敌意明显到孟大爷他们和梁家人都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不停在两个女性之间移动,都想知道两个首次见面的人会有什么样的纠葛。尤其是安太太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在
逃命路上都不曾有过半分急躁、恼怒的胡小姐会对一个素昧蒙面的人如此敌视。尼克也是一头雾水,胡蝶的眼神好似菊若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但她俩生活的年代差了一百多年,绝不可能有什么牵扯。胡蝶的敌意从何而来?总不能恰好一个和菊若模样
相似的人是她的仇人吧?
又或者,胡蝶是吃菊若的醋了?不能吧,杜兰德魅力有这么大?尼克低头看了看自己,觉得杜兰德没比自己强多少,不可能让刚刚认识的女孩子为他吃飞醋吃成这样。
杜兰德虽然奇怪,却也没太觉得惊讶,毕竟更奇怪的他昨晚就遇到了。只是周围这么多人看着,继续让两人僵持下去不太好,才试探性地出声:“胡蝶小姐?”
胡蝶如梦初醒般看向杜兰德,随后垂下眼帘,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和菊若握了握手,又以极快的速度抽回来:“菊若小姐,你好。”
菊若脸上有明显的尴尬,又不便发作,只得强笑着说:“胡小姐你好。”
杜兰德实在不懂这两人有什么过节,也觉得继续纠结下去没好处,便往下介绍:“这是梁老太太、梁先生、梁夫人和他们的女儿。”
梁志成毕竟是个成年男人,比安太太等人强一点,还能够微微笑着与众人打招呼。
胡蝶又将自己这边的人大致介绍一番后才转到正题上:“鬼子正在集结大军攻打南京,所以我们准备去苏州,你们也是吗?”
“不,我们打算绕过苏州,从嘉兴直接去南京。”尼克迅速地答道。
杜兰德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说到目的地时尼克都会很坚决,甚至可以说是顽固,不论如何都坚持要去南京。“可是南京――”胡蝶瞪大眼,难以置信地说,“南京,很快就要陷入战火了呀。我不是说了他们正在集结大部队准备攻打南京吗?蒋先生都不在南京,他肯定是知道守不住
才走的呀。”尼克当然知道南京守不住,还知道南京会发生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但他不能将实情说出来,只得编出谎言:“我当然知道日军准备攻打南京,但那里毕竟是首都,应该有最精锐的部队驻守。更何况你们也知道要想躲开战火就得去外国人的居所藏身,这附近的城镇,有哪里的外国人比南京更多吗?你说的苏州,有像南京那样到处是外国教会
或者外国人吗?而且,我听到的消息是日军也在攻打苏州,并且很快要拿下苏州城了。我们现在去不是自投罗网?”
尼克的普通话不太标准,许多地方都是连比带画地表述,整个人显得十分滑稽。安太太和小文脸上出现疑似笑容的表情,梁氏夫妇已然绷不住,嘴角高高向上翘起。“什么?苏州也要沦陷了?”胡蝶捂住嘴惊呼道,“不可能啊,以前的一个邻居跟我说她有亲戚在苏州是巡捕房的队长,告诉她苏州比较安全,鬼子没有攻打苏州的意图,让
她去投奔他。”
闻言,尼克皱眉想了想,后附在杜兰德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杜兰德神色大变,艰难地说:“真的,苏州很快要失守了,我们还是绕道去南京吧。”刚刚尼克附在他耳边说的话是日军将在三天后,也就是11月19日攻入苏州城,11月23日苏州就会全城沦陷,他们现在去正好是自投罗网。他对这段历史的详细情况不清楚
,但尼克是专业人士,应该不会有错。胡蝶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但又出于某些原因而很重视他说的话:“你怎么知道苏州要失守了?不,我不是不信你,只是那个给我消息的人
也很可信,所以……”杜兰德哑然,他没办法说自己和同伴来自未来,因此对历史走向了如指掌,但如果拿不出真凭实据,必然无法说服胡蝶一行人,他可没傻到以为自己顶着一张神似她男朋
友的脸就能左右她的思想。就在局面僵持不下的时候,梁志成低声突然开口:“胡小姐,杜先生说得对,苏州真的不能去。我有同乡从那边逃出来。说鬼子的飞机从八月份开始就丢了很多炸弹下来,
火车站都被炸平了,很多人被炸死在逃难路上。那里真不能去。”
胡蝶等人倒吸一口冷气,脸上有着明显的难以置信。
“那……那个人为什么要骗我?”
“听说鬼子想营造出他们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的景象,但城里人数不够,所以可能想骗你们过去配合他们?”
梁志成苦笑着拍拍女儿的后背,“人都被他们杀光了,还想跟我们‘共荣’?我宁愿死也不会去。”
一句话似乎触动到在场许多人的内心。
梁妻和梁母深深叹了口气,孟大爷的脸上愁云惨淡,小文扶着爷爷的手臂低垂着头,安老太太抹了把眼泪,安太太咬着牙,一张脸涨得通红。
“既然如此,我们就去南京!”胡蝶咬咬唇,下定了决心。
尼克一拍手,兴奋道:“那就说定了,我们去南京!”
杜兰德怎么都没想到是半路遇上的梁家人替他解围,遂感激地朝梁志成点点头,后者只是苦笑着摇头:“苏州是去不了,南京……希望能好点吧。”
想到南京即将发生的一切,杜兰德顿生愧疚,南京也不会好,如果不能尽早赶去庇护所,他们的下场不一定比去苏州好。看着这一圈老弱妇孺,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责任如沉甸甸的担子般压在心头。他必须谨慎再谨慎,这么大群人只有他手里有枪,能够保护他们,他不想让他们失望。尤其
是不想让正在坚定地看着他的胡蝶失望。
“既然大家意见达成一致,那就尽快启程吧。趁日军在城门集结,我们抄小路离开。”菊若见众人不再有异议,便提议道。
“走走走!”尼克大手一挥,颇有领导的架势,显然心情极好。
“胡小姐,等一等!”穿着黑袍的神父克洛德提着个小型麻袋从塔楼上气喘吁吁地跑下来,叫住正欲随众人离开的胡蝶。
“神父?”胡蝶停下脚步转身,疑惑地看向他。
“这些食物你们带着路上吃,教会里也没多少东西了,我打算明天启程回国,你们一路小心。”神父将手里的袋子塞给胡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愿主与你们同在。”“谢谢神父,也希望您回国能一路平安。”胡蝶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等到战火平息的时候,我一定去巴黎看望您。去看看您跟我说过的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和卢浮宫
。”
“善良的孩子,主一定会保佑你。”克洛德笑起来,脸上出现慈爱的深纹,“快走吧。”“克洛德神父,再见!”胡蝶再次朝他鞠躬,转身大步赶上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