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寒风从林间呼啸而来,哗哗作响。半截蜡烛已燃到末端,一滩小小的蜡油凝在地上,将灰黄的地晕成深黑色。菊若早已进房睡觉,杜兰德双臂抱膝坐在门口,
将薄薄的毯子紧紧裹在身上,双眼漠然扫视四周。一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落在他脚边。杜兰德捡起那片树叶,放在手心细细端详。叶片保存得很完整,干枯的脉络在黄色的叶片中根根分明。叶片两边的边缘处有弧度相同的微微卷曲,彷如出自最为严苛的工
匠之手,带着一丝不苟的对称美。这样的美让杜兰德想起卢浮宫外那座玻璃金字塔,透明、对称,全年无休地倒映着巴黎的天空。每每经过它时,他都会被金字塔的恢弘和纯净惊艳到。他想,胡蝶一定会
喜欢那座建筑。
离开教会时,胡蝶说过等战争结束后,她会去法国看望神父,玻璃金字塔好像是20世纪80年代落成,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呢?
战争结束……杜兰德在脑海中回想起一路行来菊若的一举一动。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证明菊若的可疑,但他却不想再相信她。乱世之中,提高警惕总是没错的,即便
对方跟他一样来自百年之后,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甚至没有找菊若求证嘉兴相对安全一事是否由她告诉尼克。因为不论是不是她,他能得到的回答都会是否定的。
不论如何,嘉兴是不能去了,他们只能选择调头去扬州,希望能在陷落前通过扬州,尽早赶到南京,进入国际安全区。可是要怎么跟梁家人和胡蝶的病人们说?
开始坚持要去嘉兴的是他们,现在反悔要去扬州的还是他们。怎么解释他们一天之内态度180度大转弯?
黄叶在夜风中摇摇晃晃,如一直展翅欲飞的蝴蝶。
胡蝶。他想起一张温婉坚韧的脸庞,或许不用他操心,她肯定能说服其他人跟他们一起走。
杜兰德手掌微微倾斜,枯叶在滑落的瞬间被风托起,起伏不定地飘向远方。他抬腕看了看表,时间是6点整。天空依旧漆黑一片,没有要亮的趋势,但时候差不多了,该叫大家起床赶路了。要折回扬州必须尽快动身,否则要么无法赶在沦陷前到扬
州,要么与日军攻打扬州的部队正面碰上。
不论哪种都绝非幸事。蜡烛已经燃尽,杜兰德把毯子收起来叠好,走进房里将尼克摇醒,指了指手表,睡眼惺忪的尼克揉揉眼睛,接过毯子塞进背包里,打着哈欠站起身。虽然还是很困,但他
知道如今不是睡懒觉的时候。等回现代了再睡个三天三夜也不迟。
两人将其他人一一叫醒,除了孟大爷因为有些头晕稍微耽搁了几分钟,其余的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拿好随身物品准备启程。待众人都准备好后,杜兰德将昨日遇到的事大致说了下,他没有说的太明白,只说昨日抓鱼时遇到从嘉兴逃出来的人,对方说日军正在大肆轰炸嘉兴,那里也不安全,因
此还是决定掉头回苏州,从那边去南京。
遇到质疑是一定的,尤其是孟大爷和安太太。
安太太抱着还在熟睡的孩子,一脸不高兴:“当初要取道嘉兴是你们,如今说要改道的还是你们。到底有没有一个准信?”孟大爷揉着太阳穴,无奈道:“原本胡小姐带着我们就是要去苏州,是你们说嘉兴更安全,我们才走这边,这都走了一天,现在又要转头去苏州?如今到处都兵荒马乱,时
间多宝贵,就这么平白浪费一天?”倒是梁家人没有太大异议,梁太太和梁老太太都没说话,梁志成表达出自己的看法:“我们怎么样都可以,听杜先生做主,这一路受你们照顾良多,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们。
”胡蝶也站出来替杜兰德说话:“没人料到嘉兴战况会如此激烈,据说鬼子好几个团的人都在攻打那里,飞机也在不停地丢炸弹,我们去只是白白送死。如果我们快点的话,
趁鬼子没打下苏州城前进城不就好了。苏州离南京更近点,说不定我们能早点在南京找到庇护所。”
为免菊若起疑,胡蝶隐去了自己听说到的嘉兴战略地位的事。
孟大爷和安太太虽然依旧不快,但显然很听胡蝶的话,在她劝说下也同意了掉头回去的提议。
菊若的反应很平静,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说听大家的。
如此一来,勉强算是全票通过折返回去的建议。
天际出现第一片灰白色时,众人踏上回苏州的路。只是前日里尼克耍宝逗趣才提升起来的气氛显然又重新回到原点,不单是因为战争的压抑,还因为出发前的那场争执。
谁都不知道回到苏州后,会面对什么局面。
兴许是因为大部队都已开赴南京,因此即使偶尔离开山林,穿梭在城镇中,他们都没有遇到日军,只有大片荒废的房屋和散发着腐臭味的尸体。
孩子们被大人抱在怀里,捂紧眼睛,挡住那些惨绝人寰的画面。成年人们捏着鼻子,皱眉从残垣断壁中穿梭而过,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腐烂的尸体。胡蝶将衣服撕碎,让众人当作口罩捂在嘴上。即使是冬天,如此多腐烂的尸体也很难保证不会传播瘟疫。他们这群人老的老,小的小,又没有足够的物资,万一感染疫情
,只能等死。
虽然杜兰德不觉得这样一层布能起什么作用,但总归是聊胜于无,可以充作安慰剂。从表情来看,尼克和菊若与他的想法是一样的。
他们一路昼行夜伏,没有遇到日军,也没有遇到流民,终于在11月21日到达苏州城外。
此时,苏州已经沦陷。半塌的城门上有浓郁的黑色瘢痕,那是被炸弹轰炸后的印记。城门口,难民背着大包小包,摩肩接踵地如洪水般冲出去,中间还夹杂着十来辆手推车、马车。几架汽车在
人流中艰难前行,显然是哪个富贵人家在逃难。奈何人流太多,即使司机加大油门,甚至伸出头怒喝都没办法冲出一条顺畅的路。尖叫声、哭喊声、推搡的咒骂声和汽车鸣笛声混杂在一起嘈杂不已。人们的脸上带着绝望、惊恐、慌张、恼怒……仿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争先恐后从潘多拉魔盒中涌出,附
在拥挤的人群中,唯独没有希望和笑容。
有与孩子被人流冲散的母亲在哀嚎着呼叫孩子的名字,有不慎跌倒被他人踩踏之人的惨叫,还有有钱人家的打手推搡平民的叫骂……
远远的,有日军的呼喝声传来。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好不容易从城门口挤出来,头也不回地冲向城外,将站在一旁的胡蝶撞了个趔趄,幸好杜兰德眼疾手快扶住她,才使她免于摔倒在地。
“胡小姐,没事吧?”尼克抱紧背包,生怕被人群冲散。
“没事。”胡蝶摇摇头,伸手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强笑道。
“这里太乱了,还有日军在扫荡,我们先去城外避避风头吧。”杜兰德皱眉道。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同意杜兰德的提议,现下的状况没人敢进城。大家随着涌出的人流朝城外跑去。
杜兰德在城外的山林里给大伙找到一片相对隐蔽的地方藏身,其余跑出来的人早已四散开来,各奔前路。
一路行来大家早已又累又饿,找好休息地方后,相继靠着树干昏昏欲睡。
胡蝶立马着手开始做饭,尼克照旧担任挖无烟灶的任务,菊若斜靠在一旁,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杜兰德则去附近收集柴火。
柴火很好解决,冬天的树林里到处是落叶和干枯的树枝,随手一扯就能扯下一大根,没多久他就收集了一大捆。
杜兰德抱着柴火回来时正好看见胡蝶面有难色地站在大锅前,锅里是寥寥可数的米粒和大半锅水,几片野菜叶子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
显然不够这么多人吃。
胡蝶望向杜兰德,咬着唇说:“随身携带的大米已经见底,沿途采集的野菜也所剩不多,年轻点的饿个两三顿没事,但我们中还有老人和孩子,我怕……”
她的目光瞟向孟大爷和小安子等人,言下之意很明显,粮食不够,她怕他们撑不下去。
杜兰德环视四周,大家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孟大爷靠在树干上,胸膛微微起伏,嘴唇干裂得泛出灰白的颜色,小文双目无神地蜷缩在爷爷身边。梁老太太在儿子和儿媳的簇拥下,有气无力地喝着水囊里为数不多的
水,喝了一口,又将水囊推给自己的小孙女。小安子饿得哭的力气都没有,双眼微阖躺在母亲怀里。安老太太靠着树干,似乎已经在饥饿中睡着。
“待会我潜进城看能不能弄点吃的吧。”杜兰德长叹一声,“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不弄到吃的,大家撑不到南京。”
“可是城里很危险,鬼子在烧杀抢掠,你不能以身涉险。”胡蝶看着他,温柔的双眸中溢满忧虑,“如果你一定要去,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更方便,足以应付得来。你和尼克就留在这里,照顾大家。”杜兰德不容置喙地说,又压低声线,“你留下来,帮我盯着菊若,我不放心她。”胡蝶面上一怔,随即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