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落下了西山,连院子里都暗了下来。宛春还在枣树下蹲着,弗雷德整理好卷宗,担心她腿脚发麻,就好意伸出手道:“请起吧,密斯李,我还要送了你去柳公馆呀。”
宛春无力的将手搭放在他的掌心中,借用他搀扶的力量站起了身子,慢慢走到了巷口。
因巷口窄小,车子进不来,弗雷德就将车停在了对面,这会儿回去少不得要从对面绕过弯来,就向宛春笑了一笑道:“请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将车子开过来罢。”
宛春不做任何言语,看着弗雷德去发动了车子,耳边上还是嗡嗡然的一阵响。
那民租房里的尸首已经运送出去了,在巷口额外有两个警察守护着事发地,直等车来接了回警察署去。他们是曾经参加过和平剧院营救工作的那一批人,别的都不大记得,唯有对季元和宛春夺电筒的事记忆犹新。
眼下宛春已将面上的口罩摘了下去,手套也退了一只,搁在掌心里紧紧攥住,以图有个安慰的念想。那两个警察恰认出她来,忙立定站住敬个礼道:“四小姐好。”
宛春心神受扰,正在不安宁的时刻,让他们一通问好唬的胸膛里砰然乱跳,蹙眉便道:“你们怎么认得我?”
那两人就都笑道:“四小姐如何不记得我们了?上次的电筒,还是四小姐从我们手上拿的呢。”
电筒?宛春想了一想,这才知他说的是和平剧院一事,自己回家后倒把电筒的事忘了个干净,此时就道:“那东西有什么稀罕的,明日去静安官邸报了我的名号,找门房老徐要吧,我寄放在他那儿了。”
两人见宛春误会。俱都摆起手来,其中一人回道:“我们不是向四小姐要电筒的,那日回去后,署里都知道情况紧急,警长说三爷和四小姐借用了电筒的事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叫我们都不要自讨没趣,到静安官邸打扰了三爷和四小姐呢。”
“警长?”宛春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来,问他,“哪个警长?”
那人笑道:“还有哪个警长?咱们旧京的警察署里,只有赵国强赵警长是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赵国强?
宛春凤目微张。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着自己的思绪,从混沌中逐渐走到了云开月明之处。
她记得那日赵国强是管赵纯美叫表妹的。二人的关系非同小可,赵纯美又是陆建豪曾经歆慕的女孩子,那么自己无辜溺亡的事件里,赵纯美和赵国强当真是不知情的吗?还是说,他们即便是知情。也特意隐瞒了过去?
眼看弗雷德的车子已经开过来,宛春上前一步拉开了车门,直接坐进去道:“弗雷德先生,我们这就去柳公馆。”
弗雷德哎了一声,一踩油门,便将车子顺着巷口绕到了大街上。拐过来的时候。他自身上拿出了一块瑞士的怀表看了一眼时刻,差不多是六点钟了。旧京的公馆,向来晚饭开的很早。以方便用过饭后大家还有别的娱乐活动,柳公馆里也不例外。弗雷德只想着去的早些,以防静语不在,幸而这个时刻路上的行人也稀疏了很多,他就把车子尽量开的快一些。
宛春也正有此意。两个人赶去柳公馆的时候,门房恰放了柳秉钧的车子出去。看到弗雷德的车子进来,柳秉钧就摇了车窗同他打招呼道:“弗雷德,你这会子来,是家里有谁要请脉吗?”
弗雷德笑说一句不是,就在座位上向后闪过半边身子,柳秉钧这才瞧见车子的副驾座里还坐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郎,穿一件泥金缎的长袖旗袍,外头严实的围了一件青种羊皮大衣,由于是深秋,天气还不到那样寒冷的时候,她就只扣了襟前两粒铜扣子,下爿微微敞露着,像是带些半遮半掩的女儿家的羞涩。
心里只道季元的这个四妹妹果然生的好极了,难怪闻名旧京的侗五爷三句话离不了她。
他这样想时,面上就很古怪的笑着,向宛春一点头道:“不知道四小姐要来,不巧得很,我正有事出去,只怕不能招待二位了。舍妹静语正在楼上歇着,四小姐可去找她玩一会子。”
宛春原本的目的就是找静语,与柳秉钧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这会子看他望着自己笑,一时也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亦是向他行了个点头礼道:“柳少爷有事还请忙去吧,我不过是找令妹稍坐片刻罢了。”
“那就好。”柳秉钧笑回了一句,再次点点头,才和弗雷德、宛春告别,开车出府。
弗雷德送了宛春到柳公馆算是完成了今日最后一件任务,他在旧京有自己的住所,这个时刻也该回家吃晚饭去了,就没有下车来,只让宛春代自己向静语问了好。
柳公馆的门房认得宛春是李家的四小姐,不等她发话,就一路领着她到大客厅里,回禀了静语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五柳儿,让她带了宛春上楼去。
静语在楼上说是歇息,其实是拿了本书消遣时间而已,她们人文学院的课程不比医科学院,科目多且难。且她学的又是中文系,家里的藏书几乎她都曾翻过,一时间倒没有什么新鲜的事物。那会子闻听院里有汽车声,她还以为是大哥的车子开出去了,后来又听得一道声音,才想可能是有人到家中来了。遂依着雕花的欧式铜栅栏,往楼下望着,宛春一下车的时候,她就瞧个正着,十分惊喜不已,忙将书扔在了桌子上,自己胡乱理了理头发,迎到了楼梯口笑道:“密斯李,咱们真是心有灵犀呀,我才刚想到了你,这会子你就出现在我眼面前儿了。”
宛春怀有未成的心事,对于她的欢喜,虽然高兴,却不能冲淡自己的愁苦,便上了楼梯道:“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真是过意不去,不过我要是不来,这一晚怕不能够睡着的了。”
静语讶异道:“你还有烦心事吗?快请屋里坐,我很乐意做你的听众呢。”便去拉了宛春的一只手,才碰到指尖,她就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怎的这样凉?外面开始冷起来了吗?”
宛春勉强动了动唇角,做出笑的姿态,缩回手自己搓了一搓说道:“已到秋末了,也该冷了。”说着,人已跟随静语走到屋子里来。
柳公馆因是完全的欧式化布置,静语的屋子也装扮的同西式家庭一样,放了一张大铜床,床顶上是高高悬挂的藕荷色攒心花帐,靠着床里放了一排白漆木的立柜,窗外头则放了两张小沙发坐椅。
宛春便和静语一人坐了一张,因她是有话说的样子,静语就专一做个听众,等了半晌才听她说道:“你记得那时和繁光耀去静安官邸说的话吗?就是关于赵纯美和那个有妇之夫的事,还记得吗?”
“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静语关于此事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冷不丁听宛春问起,倒也诧异起来,“不过是些耳闻的事,怎么你是听到什么了吗?”
“嗯。”宛春几乎自己都不能相信会用这样平静的语气,和静语说起这桩往事,便道,“据你们说那个男人的妻女都已经不幸淹死了,之后可曾知道那个男人去哪里了吗?”
静语沉思了一会儿,才托腮说道:“这我竟不大清楚,据闻他回去南方之后,就已经升官发财了。真真的可惜了他的老婆孩子,一点子的福气都没有享受到。”
果然是赵家!宛春切齿痛恨,她早已知道陆家是没有什么大富大贵的亲戚的,原来他陆建豪是靠上了旧京赵家这棵大树,才会在犯事之后还可以平步青云。这样看来,赵家竟是完全知情的了。不仅仅知情,而且还愿意为此掩盖事实真相,徇私枉法助纣为虐,想必他们也知道是赵纯美的一句无心之言,才害的自己和宝宝无辜殒命的吧?
好个一丘之貉!她五次三番的忍让,想不到仇人就在自己的面前逍遥着,他们以为她死了,宝宝死了,就死无对证了是吗?绝对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
宛春银牙暗咬,静语还不清楚她怎么问了这些,楼下她的丫环五柳儿就跑上楼来,扒拉着门框子笑道:“大爷回来了,李家的三爷也在,听说四小姐在我们这儿,要接了四小姐一同回家去呢。”
五柳儿是近两年才从府外招进来伺候静语的女孩子,刚过了及笄之年,还是一派天真的样子。静语喜她心性率直,总不叫家里的老妈子拘束她,这会儿看她上来,也眉语目笑道:“你说话就正经的到我面前说,躲在那里扭扭捏捏的成什么样子。”
五柳儿吐着缨红的舌尖儿,真就听话走到她两个面前,偏着头打量宛春几眼,才道:“四小姐长的真是好看极了,我们小姐总说你是要当校花的人物,我先时只不信,现在倒是信了。”
静语扑哧一笑,拉着宛春站起身对她道:“你这丫头是吃蜜饯长大的,嘴巴甜得很。不和你多说了,大爷和季三爷既然已经回来了,我们这就下去见一见他们,你前头通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