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奇怪的将瓶口摇晃两下道:“怎么一点的水都没有了?”
陆建鹏忙道:“没有水了么?我下楼的时候还有半壶热水呢。”
他母亲陆老太太就在他背后哼了一声,道:“那半壶的水我洗脸都不够,指望着别人烧水给我用?简直是做梦了哟。”
“嗨,那有什么做梦不做梦的,我在的两日,哪日不是我亲去打了水来?”陆建裙因为现在要多往母亲这里走动,才能有幸得见仲清一面,所以对母亲冷漠的态度完全淡然处之,一面说一面就四下找了找道,“那水壶哪里去了?前儿还瞧见在这儿呢,拿来我去楼下打点水来。”
陆建鹏不料房中的热水用的这样快,想起水壶还在隔壁陈小姐那里,建裙这时要找,自己少不得要去隔壁拿回来的。只是话要怎么说呢?母亲和姐姐都是疑心病很重的人,他无缘无故的把水壶借给旁人,定然要叫她们疑惑的,就略有踌躇着,看他姐姐找的急也不好意思开腔。
恰此刻秀儿送水壶过来,咚咚的敲着门。站在门首的建裙的丈夫司南闻声以为是护士进来查房,忙就把门打开,细瞧外头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上身一件半大长的杏色起花袍衫,底头是苗色的扎脚绫裤,鲜嫩的仿佛二月的迎春花,羞怯的向他说道:“敢问陆先生在吗?”
司南还有些怔怔然,因她问陆先生在不在,想着房里唯有建鹏可称之为陆先生,愣神片刻才忙向屋里喊了一声:“建鹏,有位小姐找你。”
秀儿在此之前一直固守自己丫头的身份,从未被人家叫做小姐,这会儿看着面前很体面的人称自己为小姐。当下不好意思地连连摆着手,但又不知要作何解释,只得拎了水壶在门前讪讪站着。
房里陆老太太和建裙听说有位小姐找建鹏,皆是惊讶至极。作为建鹏的亲人,他们对建鹏为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是个同陌生人说话都有些腼腆的孩子,更遑论是同女子说话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将他送去私塾,叫他同朋友们多多的相处,也好将自身羞赧的毛病改过来。这两年倒是也见到些成效。但也没听他提起过与哪位小姐交好的呀,而今人家还亲自找上门来。
她们母女二人怀着困顿都齐齐望向秀儿,瞧她打扮得并不十分华丽。而且看上去不像是个小姐反倒像是小姐的丫头,当下建裙就问道:“你找建鹏有什么事情吗?”
她曾于母亲口中听到过,有人要给建鹏提亲,说的是粮油店老板的千金。要是这个找上门的女孩子出身不如那一位,趁早及时打发了为妙。免得像那个不知哪门子里冒出的大嫂一样,家徒四壁的招人厌烦。
陆建鹏也是头一次见到秀儿,印象中并不认识她,原要自己开口问的,瞧他姐姐已经代劳了,他便向秀儿稍稍躬着身子道:“是要找我吗?”
秀儿哪里知道他是否就是陈芳菲说的那位陆先生。想起自己不过是来还水壶的,就忙将手朝上举了举,露出水壶道:“方才我们的表小姐从这里借了一壶水用。十分感谢,怕你们着急着要水壶,所以让我送还给陆先生。”
表小姐?陆老太太和女儿女婿面面相觑,这才会意过来面前的人当真只是个丫头,不过是为其小姐跑了趟差事而已。这也符合情理。大户人家的女儿,岂会轻易的抛头露面?只不过。她既是有丫头,如何方才又自己借水来呢?
她们一肚子的好奇,都亟待陆建鹏解答。陆建鹏看见那水壶,又听闻是表小姐的差遣,当即就想到了方才自己思之若狂的佳人陈芳菲,便紧走两步,上前客气说道:“有劳姑娘亲自来一趟。”
秀儿掩口笑着将水壶递给他,余光里将他打量了几眼,才道:“东西我送还回来了,小姐那边还有话吩咐我呢,我就不多留了,多谢您了,您留步。”
“姑娘慢走。”陆建鹏拎着水壶直把秀儿送出几步远,快要到她们病房的门口才站住脚。心驰神往的瞧着秀儿进门去,自己兀自思量着,只可惜送还东西的不是那位陈小姐,要不然自己该当多同她说几句话才是。
他傻站片刻,看那门口的列兵都齐刷刷的望着自己,忙就转过身回到母亲这里。陆老太太和建裙她们正因为陆建鹏的出去而越发猜疑,瞧他进来就拉住他活像是审犯人似的审问道:“方才那丫头是谁家的?你何时认识一位小姐了,你这孩子当真藏得住话呀。”
建裙也道:“那小姐的家里是做什么的,看丫头的气派倒不似寻常人家。若是合适,也可以做做朋友,请到家里玩一玩。我们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也绝不会让人小瞧的,你不要因为这些就瞒着家里人呀。”
司南在旁边听她母女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直把自己忽视个完全,便要插句话,以便于显示自己不同的见地来,就道:“妈和建裙说的是,我瞧这小姐必然来头不凡,现如今经济萧条,能使还得起丫头的人家已经不多了。而且,她的那个丫头穿的衣服可是维大号绸缎庄新上的云锦,一块多钱一尺呢,谁家舍得在丫头身上这么铺张?”
“哟,那可是笔不菲的开销呀。”建裙跟着他丈夫附和说道,“那日去我们家做客的张太太你记得吧?她穿的衣服还不见得有方才那个丫头穿得好,连人工带布料,就要花去三四十块钱。一个丫头穿成这样,啧啧,这人家可真不得了。三弟,这位小姐姓什么呀?”
她笑如春花,早把方才说要找粮油店千金的话给忘到了脑后。陆建鹏见惯了母亲和姐姐的趋炎附势,无奈的说道:“她姓陈。”
“姓陈?”陆建裙扭着腰去问她丈夫,“上海这里有姓陈的大户人家吗?”
司南摸摸下巴,他的资历还不够进入上流社会去,偶尔听闻也只是上海政坛的几位领袖及青帮的几位大佬的名号而已,至于其他名流所知并不多。只是为了能在岳母和小舅子跟前有面子,就胡乱敷衍建裙道:“定然是有的呀,要不然她怎么姓陈呢。”
“是哦。”建裙对于丈夫的话总是附和着,就又向她弟弟建鹏问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认识多久了?那位小姐多大了?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倘或那个小姐也不年轻,不如两个人商议商议,能确定下来最好。你不知道,现在女孩子的心思变得快着呢,错眼不见就跟了旁人。你又是个笨嘴拙舌的,万一迟一步叫人抢去,哭都来不及。”
她问题那么的多,建鹏简直不知要先回答哪个才好,忙摆着手苦笑道:“二姐,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完,我可说什么呢?那位小姐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我们还不到你说的那地步。再者……人家那样的出身,我们哪里高攀得上?”
“什么出身?”建裙忙追问道。
陆建鹏嗫嚅半晌,才似沮丧的说道:“她是北岭李家的表小姐,就在咱们隔壁。方才我下楼替妈打水,恰碰着她也出来打水,因为食堂那边水管子坏了,我怕她等着急用,所以就将自己的水壶借给她了。”
北岭李家的表小姐?
“你是说,你是说……那个第一世家的北岭李家吗?”陆建裙激动的几乎语无伦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才在想要如何的去打听仲清是否肯见她的消息,这会子就又遇到了北岭李家的表小姐。甭管这表小姐是亲是疏,总归同北岭李家沾上关系,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若能托她在镇守使夫人面前美言几句,那丈夫的前途不是更有着落?
她越想越开心,忙拉过陆建鹏到一旁笑道:“三弟,你不要自暴自弃呀。那个表小姐既然愿意在萍水相逢的时候就告诉你姓名,想必她对你还是有点意思的,你争点气,好好地同她相处,将来在事业上不省了你很多功夫?”
“二姐。”陆建鹏解释的嘴皮子都要磨破,却还是没能让建裙转过寰来。她遇到权势的人,总挪不动步子,那个陈小姐,自己同她不过一面之缘,也不知人家芳龄几何,许没许人家,就让他冒冒失失的去和人家做朋友,难道不是明摆着让人家不屑吗?他难得发一回脾气,此刻瞧她姐姐的样子,直觉温言是解决不了的,便板住面孔道:“我与那位小姐是不可能的,二姐也不要拿这样的话开玩笑了,没的辱没人家小姐的声誉。”
陆建裙不提防碰个钉子,让建鹏说的一时下不来台,只好侧过脸朝她母亲笑道:“您瞧瞧,这两年他的脾气倒真是见长,我这个做姐姐的说他两句都不成。”
“你说的不对,他当然不听。”陆老太太冷冷笑着,三个儿女里她如今正偏宠幺儿,对于女儿的说法也很听不惯,就道,“你三弟的婚事还轮不到你做主呢,他有他的主意,你不要插手插脚的干涉他。你不是要去打水吗?呶,水壶就在那里,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