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不疑有他,她自来对宛春言听计从,忠心耿耿,便收拾了东西去洗漱一番,就同宛春一道睡下了。
或许是有秀儿陪在身侧,这一夜宛春睡得着实安宁,晨起周妈妈来叫她,见着主仆两个都在床上躺上,不由捂嘴笑上前,推搡睡在外侧的秀儿一把道:“小蹄子,你怎么又同四小姐睡一处了?还不快快起来。”
秀儿让她推醒,揉揉眼坐起身,因担心天凉,寒意沁人,便将被角往宛春身底里掖了掖,方道:“这会子什么时辰了?”
“都要七点了,四小姐今天还要上学去,上房里的人叫我记得喊你们呢。”
“哦,我这就喊四小姐起来。”秀儿翻身下床,自己先穿了衣服,方把宛春的衣服抱出来,堆到床头上,俯身在宛春耳边叫她,“四小姐,时辰不早了,该起来上学去了。”
宛春似醒非醒,睡眼惺忪地含糊答应着,翻过身又眯了一会子,才要坐起身来。
周妈妈见她起身,又笑着说她两句:“四小姐怎么又叫秀儿陪着你了?如今你已上大学了,不好总叫秀儿同你一起睡的,让人知道要笑话我们太溺爱你呢,连太太以往都叮嘱了我,要是你怕就给你留一盏壁灯。”
“周妈妈说的是,我也就昨儿同秀儿一道睡的,今晚我会自己睡。”
宛春在这类小事上一贯不擅长同人争辩,再者周妈妈是宛春的奶妈,自然是疼爱她的,也就任由她发了两句唠叨。
已到入冬时节,屋子里虽有暖气。但总还是有些冷的。秀儿体贴,已给她备下了烘热的夹棉旗袍,另搭了一件米白色的长毛呢大衣,宛春穿着正合适。
周妈妈和秀儿二人替她铺叠好被子,送她到餐厅里吃些早饭。季元果真说到做到,早早就在餐厅里等着宛春了,兄妹二人作伴。周妈和秀儿便再没不放心的。俟她两人吃完饭就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
季元今日也没有叫家里的司机,他前两年就已学会了开车,只是平日里家里怕他惹事。对于他开车一事总拘束得很。今儿他是特意要献个殷勤,故而便自己开了车送宛春上学去。
他同宛春之间原本只悬殊一岁,正是玩得来的时候。雅娴本人的年纪是比季元要大两三岁的,然而她原先并不大离开上海。对于外界也正新鲜得很,恰与宛春脾气正合。因此与季元之间倒没有那么多代沟,两个人一路上总有说不完的话,季元将宛春送到巷口尚有些意犹未尽:“果然四妹妹是明白人,同你说话。倒比同我那些女朋友说话要轻松愉快得多。”
宛春本已打开车门,但人还没有下去,闻说不由一笑:“三哥的那些女朋友大抵是懂得都比我多罢了。故而三哥说什么她们都知道。我则不然,我是全然不知来到这外头的。自是三哥说什么我都觉得有意思。”
“哟,四妹妹你这是拐着弯说我腹内草莽哪?”季元从前座上欠过身来,很不乐意他的小妹妹这样替外人说话,“她们可真不如四妹妹你,起码……起码能让景侗见天儿就夸赞的女孩子家,据我所知可就只有四妹妹你一个哦。”
“哦什么哦?我要上课去了,懒得同你说呢。”
宛春羞红脸,她的三哥最近是越来越喜欢与她开玩笑了,且总说这些让她不好意思的话。张景侗说什么,与她何干呢?他可真是胡言乱语。
她半羞半恼的跑开,季元在她身后叫唤她两声,见她不予理会,自个儿扶着身后靠椅,吃吃就笑开了,直叹她的小女儿情怀也行使得这般可爱。
他不及开车掉头,从后视镜中忽而看到远处走来的一道人影,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来人恰是他思念许久的晁慕言。
这会子他也不顾及自身上学是否迟到不迟到了,忙就开了车门跳出来,向晁慕言走去。
要入冬的时候寒风总是免不了的,刮在人脸上刀割一样疼,晁慕言裹紧了围巾,稍侧过身正避着直面扑来的寒风前行,倒没在意前方。
等到她瞧着面前露出一双黑皮鞋的时候,整个人才似从冷风中醒过来,不觉就停住脚步,抬眼往上看去。
季元笑眯眯的,正站在她面前,笔直的身段,仿佛斜拉里突然长出的一株大树,唬了慕言一跳,不禁就捂住胸口,半退了一步道:“李……李公子如何在这里?”
季元笑道:“我才送了我妹妹来上课,正要走,恰看见你来,就过来同你打声招呼。你最近……可好?”
“哦,哦,那就好,我……我也自然是好的。”慕言有些言不由心,自从那回剧院一事之后,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宛春的表哥,既然他说送了妹妹来上学,想必是宛春回来了,就道,“宛春同学已经到校了吗?”
“她也刚到,才进校门。”季元可喜她愿意同自己说话,看她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摞书,不觉伸出手去,“重吗?不如让我帮你送过去吧。”
“不不,不必了,不重的。那什么,快要迟到了,我得走了。”
说着,慕言便捋一捋头发,不大自然的避开季元的手,将书在怀里抱得越发紧起来,同季元微一颔首,就绕过他身畔急急往学校去了。
她于学业和见识上不消说自然是不同寻常女孩儿的,然而在人际交往上却又有她的一番见解。想她们晁家自前朝仁宗时起就一直有子弟在太医院任职,到穆宗时杏园子弟数不胜数,曾曾祖父一度任职太医院提点,最知皇家秘史。虽后来因事获罪,但未罪及子孙,祖父也曾蒙召给末代皇帝看过几次病。受其耳提面命,对于权贵世家,慕言总不愿意牵扯的,倒宁愿同她祖父一样过着小富即安的生活。
北岭李家世代书香,百年望族,在前朝灭亡后还能在旧京屹立不倒,可见其权势喧天。李季元作为李家的嫡系子孙,将来同他结亲的必然不是寻常人家。自己家小门小户,且又是不入流的医家,谁会信她同李家能牵上关系呢?
罢么罢么,她可不愿做李季元风流史上的一笔朱墨,再者她也不喜欢这些纨绔子弟,胸中无半点书墨,只会仗着爷娘老子耍威风,有何乐趣可言?
季元不知她在心里将自己贬低的一无是处,还当是自己前番的努力有了些许成效,这不,已经开始同他说话了。他自然有信心,要不了几日,她就会答应他的邀约的。
对了,邀约之后要做什么去呢?这事要好好问问四妹妹的,她是女孩子,又是慕言的朋友,应当会有好建议的罢。
他自顾自的乐呵,全然不见对面又来了一个人。
周湘隔着老远就见前面一个人在路中间踱着步子,来回的晃荡,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看衣着打扮,倒是光鲜,然而这巷子一过了上学上班的时候就分外的冷清寂静,这人在这里迟迟徘徊不去,周湘便有些疑心他不存好意,不由得就把背在肩上的拎包揣到了怀里,只想着万一他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她非得拿包砸他个头破血流才好。
她已然做好了警备,季元却不知晓,只是余光里见有一道黑影,下意识就旁边让了一让。周湘正也想从他另一侧绕过去,两个人一时心有灵犀,当即撞个正着。
这可把周湘恼坏了,还真当他故意存心与自己作对,拎了包扑通就砸过去。
季元也撞得一个趄迾,还没回过神呢,让人这么砸一通,嘴里头一面哎哎哎的叫唤,一面气道:“王八羔子,哪个不长眼的砸小爷?”
“砸的就是你,好好地,你挡我道做什么?”
周湘也气着呢,住了手抬头就要骂人。
季元恰转过脸来,俩人一对眼,倒是顷刻都住嘴了,周湘愣愣看着季元,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包,片刻才回过神来问他:“怎么是你啊?大清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又是这个泼妇!
季元揉揉被砸的脑袋,恨不得跺上几脚,狠骂苍天几句才好。你说他这是倒了什么霉,怎么回回碰到这女人就没好事。上回好好地登山让她扫了兴,看个戏吧救人还救错了,这一回他就在路上走一走,什么都不做也能让她砸出一头包来。恨极了不免就咬牙瞪着周湘:“我送我家妹妹来上学有错吗?倒是你,大清早的,平白无故砸我干什么?”
“谁……谁平白无故砸你了?你穿成这个样子,还在这巷子里来回晃荡,谁知道是不是好人?我见你忽然撞我,才砸你的。”
周湘未尝不尴尬,再三大量一眼季元的穿着,看他大冬天的还穿一身花点子西服,头发又都向后梳着,与以往的模样大不相同,也难怪她第一眼没认出来。
“我穿成这样怎么了?你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穿衣吃饭哪!真是笑话了!”季元简直气急生乐,他这身衣服怎么了?他可是好生挑选才穿这一件的,别的哪里能体现出他的风流倜傥来,女孩子不该是都喜欢这样子的男人么。再说了,就算她看不惯他穿的衣服,也不能随便砸人啊。嘶……这额头,莫不是砸破了吧。
他揉揉头,甚是自我感觉良好,周湘暗里撇撇嘴,没好意思说他穿的跟个瓢虫似的,真不知哪里好看了。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正不知自己那一下砸得重不重,又上前看了看,问他道:“砸的疼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