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没人知道乔是什么时候来到库珀里长老的正下方的。
更是没人知道这家伙是从班德里克家族几千年的库藏中掏出了什么宝贝,让他可以诡异地跳出常人绝对没法儿企及的高度,一把抓住了库珀里的脚踝往下拽!
瑟罗非吓得连呼吸都不太会了,拔腿就往乔的方向冲。可没走两步,就听一个带着奇异的嘶哑、不像是人类嗓子能发出来的柔美女声在近后方犹疑地问:“嗯?你是……瑟罗非?”
细小肢节敲击地面的纷杂声音由远到近,渐渐大了起来。
瑟罗非在心里又响亮又清脆地啧了一声,转过头――
梅丽正坐在一只足足有四人高、有着网状腹部的大虫子身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
这边,乔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库珀里硬生生拽下了一个身位――大概也是因为库珀里刚刚没少出力,正处于魔力相对枯竭的状态,又不巧被法阵溢出的元素割伤了脚踝,那只脚踝还好死不死的正被乔抓在手里……
总之,进入长老院多年、一贯气焰旺盛说一不二的强大的库珀里长老,会被一个不知道哪儿钻出来的红毛小子往下急拽,实在是无数个巧合凑在一起的结果。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库珀里只愣了短短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当机立断以自身为中心释放了反魔罩。
然而很多时候,生或者死,就取决于这一瞬之间――
“你,你……”
库珀里低头看着从胸口钻出的、明显是淬过毒的亮紫色匕首尖,一句话没有说完,嘴里已经是满口的腥。
这匕首上浸的毒非常厉害。他能够根据现在身体的反应判断出两种他们惯用的、从一类攻击性很强的食肉植物中提取的神经毒,但这种毒素的蔓延速度按理说没有这么快,不会让他这么快就开始眼前发黑,并且血流不止……
库珀里擅长草药。不管这一剂毒配得多么精妙,只要给他几天的时间,他都能解个七七八八。
但他没有时间了。
库珀里的手臂狰狞地弹动了几下,喉咙间发出含糊的呵呵声,混合着血液不断涌出的声音,显得特别吓人。
他摔在了地上。
撞击让他发出了一声痛哼,也让他吐出一大口暗色的血,其中似乎还夹杂着零星的、不知为何已经散发着腐臭味道的内脏碎片。
他又痛苦地弹动了几下四肢,死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试图扶他一把。
其他长老在干什么呢?
“嘿,嘿,哥们儿,听我的快走,”乔被一群军人紧紧围在中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要么拿起武器,怒吼着朝那几个长老砍去,要么死死挡在他的身前,不让长老们威力强大的攻击落在他的身上。
乔的声音都有点儿抖:“别犯傻,哥们儿?真的,不如让他们干脆把我弄死,反正我不算亏……你们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啊朋友?一个个包得严严实实,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你们是不是干过一些蠢事儿?”
一具又一具沉重的盔甲倒在地上,血肉飞溅。然而没有哪个军人接纳了乔的提议离开,反而,涌向这里的人越来越多。
乔紧紧握着手中的飞镖,任由那坚硬的黑铁在手心烙出一道深刻的痕。
乔的年纪放到哪儿都只能算是个后生,可他经历过的事情随便拿一件出来都够别人过一辈子。他早就从这一桩桩破事儿中磨练得滑溜无比,特别擅长趋利避害,之前他也是自己琢磨着今天逃不出去了,才干脆趁机摸了过来,看看有什么机会可抓……
没想到还真让他抓到了一个。
库珀里死得不能再死了。他已经看到有十来只小虫子鬼头鬼脑地爬行过来,从他大张的嘴里钻了进去。用自己的命换库珀里的,他觉得这是一笔非常合算的交易。
而现在这一幕,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就像陷入了一场荒诞的梦境,梦境里有群一直被他搭上“权贵的走狗”的军人们前赴后继地挡在他的面前,仿佛自个儿的性命是码头边上早市剩下的鱼,一个银币一箩筐。
这突如其来的众人齐心显然激怒了长老们。那几个穿着兜帽的身影相互短促地低语了几句,由其中一人接过了另外一人的法杖,开始吟唱冗长的咒语。
同时,两位长老站在他的身侧,明显带着点儿气急败坏,开始毫无保留地收割起那些军人的生命。其他长老各自离开了,估计是去震慑其他军人――无一例外,他们临行前都给了挡在乔身前的军人们冷冷一瞥,其中的蔑视和不耐几乎能化成实体。
长老们掌控着陆地至高的权利这么多年,难免有些自视甚高,才会给了乔可乘之机。但他们本身的实力确实是毋庸置疑的――一旦他们发怒起来,下决心要铲除掉一些什么人,那些人通常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比如现在如同断了水的海带似的,一茬一茬倒在乔面前的军人们。
其实前后也就是两三个眨眼的时间。乔看着扑面而来、带着狂躁能量的光团,反而释然地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那元素团掀起的疾风将他的每一缕头发都大力地往后拉拽,然后――
乔第一时间机敏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可怖的光团停下来,无声地在他的鼻尖挣扎着,很快……像滑入水中的棉花糖……渐渐消失了?
消失了?!
乔下意识倒抽了一小口气,马上开始观望四周的状况。
然后他用力抽了一大口气,差点儿把自己给呛着。
他看到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完全不合时宜的樱桃绒布、以名贵毛皮和张扬纹路装饰的拖地袍子,站在一堆……大概是由拆下来的帐篷推起来的废物堆上。
他年轻的时候或许也是个高个儿帅小伙,但现在他看起来有些老迈了,气色也不是很好。即便是精心编制的、缀满红宝石的繁复领圈也不能将他衬托得稍微精神一些,反而凸显了他被糜烂生活养出来的松垮下巴和大眼袋。
“……父亲。”乔下意识地喃喃。
班德里克国王手中拿着一把非常耀眼的权杖。它威严,庄重,却也镶满了无数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名贵宝石,即便是由这么一个显得有些滑稽的中年男人举着它,它至尊至权的气息也没有被影响分毫。
乔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来描述它,但他可以肯定,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法儿拒绝这么一把杖子……
那把杖子还在变得更大,更亮。而此时乔也发现,有无数金色的细线除他和国王之外的一切都牢牢束缚。那些线没有来处,也没有尾巴……
却彻底束缚了这方冻原的时间!!!
班德里克国王松垮暗淡的嘴唇不住嗡动着,神情虔诚,似乎在咏咒又似乎在祈祷。
然后他将手中已经有他两倍高的权杖虚虚往空中一抛。
“至高法领!”
随着国王的话音落地,原本分部在冻原各处的游走元素团一瞬间消失殆尽。那金色的丝线突然凝实到了极致,甚至发出蒙蒙的光辉来,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滚吧。”国王瞥了乔一眼,哼着鼻子说。
乔绷了绷下巴。
他不瞎。他看到了国王正在缓缓消散的袍脚。
哦,这个没品位的死老头子,竟然还在里头穿了一件金色波斯菊纹的阔腿裤。
乔一边嘲讽着,一边觉得透不过气来,好像有什么人往他的胸腔里塞了一大把柠檬。
“别用这种恶心兮兮的眼神看着我,”国王嗤笑,“你的獠牙呢?你的骨气呢?”
“不,父亲……”
“得了,我还是那个可恶的死老头子,我没改过自新。我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国王,好丈夫,好父亲……”国王看了看自己消失的双腿,露出了肉疼的表情,可他瞥到了那堆挤挤挨挨的虫子,又把表情全都收了回去。
“可我觉得我还算是个人。”他说。
“父亲,我――”
“滚滚滚。东西都被我败光了,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你也别想着做国王了。”国王说起这个,语调里竟然还有些小得意,简直可恶极了,“再不滚我就白死了?哦,对了――”
他掏了掏口袋――一开始用的是右手,后来他的右手开始散了,他恼火地咂了咂舌,又别扭地换了左手去掏,然后扯出一大堆娘们儿兮兮的项链、宝石戒指、还有水晶雕的玫瑰把玩件。
最后,他掏出了一个破烂的长链挂坠,向乔抛过去。
乔抹了把脸上混合在一起的血水,踉跄了几步将那挂坠捡了起来。
“我虽然最后恶心透了玛尔西亚……你母亲,她也恶心透了我,但在最开始,我们确实真心实意地好过一阵子。”国王耸耸肩,“拿着这张画像回去抱着被角哭去吧,幼稚的小男孩儿……好了,好了,快滚。”
乔大口喘了一下,也没打开那挂坠看,囫囵挂在自己脖子上大步往外跑。跑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往回看。
“走!!!”班德里克国王催促道!
说句“再见”?
亦或是“谢谢”?
然而他把这些词句在心里翻来覆去嚼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没有什么误会重重又和好的冤家父子戏码。他们合不来,从来就是,真正数起来也没在一块儿待上多久,根本不愉快,没培养出什么感情,也没什么好怀念的。
就像父亲他自己说的,他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国王,好丈夫,好父亲。
乔用力地奔跑着,在泥泞的冰面上一刻不停地穿过那些明显松动的金线。
他的脸湿漉漉的。
就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过他父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