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瑟罗非先是被挂在船体外头要死要活地晃了一阵,接着又接连失血,这会儿再被海水没头没脑地一泡,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海水中的盐分渗入她掌心的创口,引发一阵难忍的痒痛,倒是帮助她清醒了下头脑。
混沌的海水里什么都看不清。不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和矛齿鱼打成一团,它们掀起的水波传递着不容小觑的力道一波一波地打在她身上,简直难受得不行。
她借着海水的浮力,努力伸着破了一个大洞的左手一点一点往上扑腾。
突然,她的左手被猛地抓住――
“嗷――!咕嘟咕咕咕……咳!咳咳!”
*的瑟罗非被整个儿提出了海面。
黑发的船长稳稳当当地站在这艘即将沉没的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女剑士。
……单单是看着也就算了,他还……捏了捏她的手。
还没咳出个所以然来的女剑士直接被捏得跪下了。整张脸痛成了一团。
尼古拉斯后知后觉地看清楚了自己捏着的是怎样一团血糊糊的东西(?),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脸色一肃猛地甩了下手!
瑟罗非又嗷了一声,简直要一口血喷他脸上。这么凶残一定是矛齿鱼派来的卧底!
尼古拉斯扯了扯斗篷,脸上看不出喜怒,线条漂亮的下巴却绷得紧紧的。他的目光在周围游离了一圈儿才又飘回瑟罗非身上,恰好撞上她暗含冤带恨瞟来的一眼。
尼古拉斯:“……”
瑟罗非:“……”船长看起来非常凶!
尼古拉斯:“看什么?……蠢死了!”
瑟罗非:“……”船长非常凶!
那只和矛齿鱼打起来的未知海怪似乎有意识地把战场引到了远处。瑟罗非手脚都在不自觉地痉挛着,却咬着牙,趁着晃动稍微平息,努力站了起来。她一边戒备着周遭的幸存者们――除了她和尼古拉斯,还有三个海盗也站在这艘半沉没的船壳上。他们看着也都非常狼狈,并没有什么攻击意识,大概是因为认出了尼古拉斯的缘故。
女剑士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谨慎而坚持地活动着右手腕。她嗓子里埋了一堆问题:南十字号那边战况怎么样了?乔和希欧还好么?有几条矛齿鱼吃饱了?尼古拉斯为什么会过来?他是怎么过来的?那边是什么东西在和矛齿鱼战斗?
现在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眼前这家伙……恐怕也不是什么合适的答疑人。
谢天谢地,神祗垂怜了她的好奇心――不远处,一头红毛的青年正划着小船飞快朝这里而来。
手脚都在,肚子也还好好地合着,划桨的姿势显得十分敏捷有力。
瑟罗非微微放下心。
“瞧瞧你自己,罗尔宝贝儿,你可真狼狈。”乔站在小船上,显然不想再给这艘沉没了一半的可怜船只再添上什么压力,“快歌颂我们伟大的友谊吧?天知道我究竟说了多少好话才拿到这艘动力最好、刻满魔纹的船。”
说着,他炫耀地拍了拍安置在船尾的一只长型锅炉。
……既然这船自个儿会动,你刚才划船划到飞起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乔一点儿也没觉得有哪儿不对,他用船桨拍了拍水面,催促道:“快上来。呃,头儿你……要不骑着什么来还骑着什么回去?”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海面突然爆发出两声愤怒的兽吼。其中一个听上去像是大型鲸类的气音,嘹亮悠长,另一声就难听得多了。瑟罗非猝不及防,只觉得耳膜被重重撞了一下,刚刚压下去的呕吐感又翻了上来。
外围船只上的海盗骚乱起来。
“公爵号!是公爵号!”
“那是公爵号!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又是长老院的阴谋吗!”
“快,快都别打了,公爵号来了,他们肯定有办法!”
女剑士站在距离海面一人高的地方,非常艰难地透过起码两层船只的空隙张望着,果然看到了一艘通体白色的巨大船只正在飞速接近。
……这玩意儿洗起来得要命吧?
沉默的黑发男人突然伸手过来,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双手叉起她的腰一拔,再往小船上一放――就跟收割萝卜似的。
他自己也随即跳到了船上,指挥道:“去公爵号那儿。”
乔看起来有些不乐意,他试图说服尼古拉斯:“要我说,头儿,那里危险,谁知道公爵号是不是来搅局的――”
尼古拉斯抬起长腿,一脚踹在锅炉的手柄上。小船飞快地冲了出去。
乔:“……哎呦。”
瑟罗非:“……”
瑟罗非:“你们谁懂转向啊啊啊快转转转要撞上别人了了了了了!”
然而,三人还没出发多久,公爵号那边就传来被放大了好多倍的声音:“尼古拉斯你在吗?我假设你还没有变成鱼食……我网住了你的小宠物,它好像吃撑了,你快过来把它领回去。”
听起来语调有些刻板,但没什么你死我活的敌意。瑟罗非安慰地拍了拍红毛友人的肩膀――他从刚才开始就显得有点儿焦躁,他一直扒拉着自己的头发,让它们在额头上糊得一团糟。
小船绕过大船,在雪白色的公爵号前方停了下来。
海面上有一坨被渔网网住的东西。它时不时扑腾转动一下,在海面上起起伏伏,一会儿是天灰色,一会儿是矛齿鱼的皮肤那种不新鲜的猪肉色。
一个穿着黑底金丝燕尾服的小男孩儿坐在船首炮的炮筒上,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晃着两只被高筒白袜包裹的小细腿儿,尖头小皮靴上的金属搭扣啪嗒啪嗒响。
他低下头刷刷写了些什么,然后把木板翻起来给他身后的海盗看。
那海盗看着木板,一板一眼地对尼古拉斯说:“怎么回事?你的南十字号就只剩这么一条小木板了?”
瑟罗非要很用力地咬牙才能不把下巴掉下去。这小男孩儿?!是公爵号的船长?!
小男孩儿似乎不太在意尼古拉斯是否回答,等那海盗念完了,他就收回木板,又刷刷刷开始写:“老远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儿,动静大得连海水都搅混了。我让人丢了一张网下去,才看清楚是你家的小可爱在吃矛齿鱼,它的食谱倒是进化得挺出人意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临近的一艘船只上有个心急的海盗大声回道:“珀努斯船长!我们被长老院算计了!军队的船只把我们赶来这片海域,撞上矛齿鱼群的觅食期,吓走了角海豹,要拿我们喂鱼!”
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没头没尾的,但公爵号的船长显然听懂了。
他飞快地写着:“哦,你们别紧张,公爵号和长老院没有一个鱼鳔的关系。我们刚结束一场迷人的冒险,只是恰好经由这里回程。”
他又问:“那现在打完了没有?扔下去的人够不够多?”
“打,打完了。”之前接话的海盗显然有些紧张,他指了指那一团渔网:“最后一只应该,应该在那儿。”
“很好,那就快散了吧。”珀努斯船长打了个哈欠,“你们这样挤挤挨挨凑在一块儿我看着很不舒服。我有密集恐惧症。”
众海盗:“……”
珀努斯船长显然没有长时间叙旧的打算。他吩咐公爵号的海盗们将那张神奇的、可以同时困住两只海兽的黑色渔网收了回来,开启能源柱准备走人。临走之前,他的眼神儿在瑟罗非和乔身上转了几转,接着对尼古拉斯别有深意地一笑:“今天遇上了不少熟人,我很高兴。期待下次会面。”
那些或完好,或残破的船只陆陆续续离开了。有些外围的小船根本没抵过矛齿鱼的冲撞,早就变成了一堆破破烂烂的木板。落了水却有幸逃过矛齿鱼牙缝的海盗们漂浮在海面上大声向其他船队表着忠心,他们当中有些被新船队接纳了,更多的则无人理会,很快被闻腥而来的其他食肉鱼类拖入深海。
尼古拉斯开着小船,精准地避开了各大船只起航时激起的水纹,慢慢朝南十字号靠近。
瑟罗非不时往回看。她感觉得到后头有一个庞然大物在海面下默默跟随,这让她有些不安,虽然她知道那玩意儿十有八|九是船长养的“小宠物”。
船长沉默地盯着女剑士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拿起船桨――是的就是红毛用来装模作样的那支――直接往海里一丢。
“出来,阿尤。”
哗啦啦的破水声几乎同时响起,女剑士回头才回到一半,就感觉自个儿的肩膀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湿漉漉的。
她踉跄了一步稳住身形,终于把扭了一半的头扭完――
一只圆乎乎的、天灰色的、硕大的……海豹的脑袋。
好吧,是角海豹的脑袋。她看向那只齿状螺纹,长度接近她身高的漂亮独角。
角海豹对她眨了眨眼睛。
瑟罗非下意识地回了两个眨眼。
角海豹大力嗅了嗅,随即发出清亮的唷唷叫声,一下一下地把脑袋往瑟罗非这里凑。
“它刚刚吃掉了一只幼年矛齿鱼。这对它来说恐怕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它想要你夸它。”刚才反常地沉默了一路的乔重新焕发生机,他自发地解说起来。
女剑士恍然点头,特别真诚地在那尖锐的、还沾着斑斑血迹的独角上摸了一把:“你真可爱。”
乔:“不我觉得你夸奖的方向不太对……”
可是角海豹高兴极了!它眉开眼笑,使自己和小船保持一样的速度,始终正对着女剑士,不断发出唷唷的叫声。
……然后它就哐的一下撞上了南十字号。
瑟罗非愧疚地看着委屈得不得了的大家伙:“真的很抱歉,我,我没来得及说……”
黑发的船长率先攀上软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角海豹:“我注意到你把船桨弄丢了。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你弄丢了它,就要负责把它找回来。在那之前不准上船。”
瑟罗非:他乱说!那艘船是自动的!船桨根本没用!
角海豹:他乱说!船桨是他自己丢下去的!为了砸我!
船桨:……怪我咯?
――――――――――
直到再一次踩上南十字厚实的甲板,瑟罗非才彻底松一口气。这是一场匪夷所思又极度凶险的战役,而她,好运的又一次活了下来。
大人物们还有的忙,他们要确认战况,清点死亡名单,安排伤员,修复损坏的船体。而瑟罗非只是一个还在观察期的小人物――虽然她觉得周围的海盗看她的眼神儿有些异样――在被希欧压着去蝎子那儿处理了伤口后,她就被赶去休息了。
“……之后有的是你期待的审问流程,拆加农炮的女孩儿。”蝎子完全拿出了治疗师的派头,“现在你需要的只有一场睡眠,明白了吗,伤员?”
于是瑟罗非带着两手的绷带回去洗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听到窗口有隐约的声响,她在软塌塌的枕头里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把自个儿从被窝里撕了下来。
她以为是蝎子回来了。可她赤着脚傻站了一会儿,屋子里却不见第二个人影。
她一脸狐疑地朝窗口走去。
样式简单的木窗闭合得好好的,看着和之前没有两样儿。
她伸出被绷带缠得结结实实的手,相当笨拙地把栓扣拨开。
“……”
一只狭长的子弹被活生生地……摁进了木质的窗框里。
一个轻飘飘的小袋子系在子弹上。
她把小袋子勾了起来,拆开系带――
里头有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纸包上头还有一行字:“对不起。药粉。比蝎子给的好。”
字体狭长,完全没有时下流行的花体字的勾勾圈圈,每一笔的尽头都尖锐得不行。
……
船长大人你这样拆员工的台真的好吗。
……还私藏小金库!
瑟罗非挑眉。她心情很好地关了窗,捏着小纸包往自个儿的窝里走去,准备接着睡那没完的一觉。
没走两步,窗边又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她一个箭步回到窗边,直接用手肘把虚掩的窗户捅开――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影,但窗框上又多了一颗翘着屁股的子弹。
瑟罗非勾回第二只袋子,里头躺着一个纸卷儿。
纸卷儿上写了一句话:“外用。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