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伊莉莎简直就是在嚎,那哭声凄厉得不行,和惹人怜惜的贵族淑女的嘤咛方式一点儿都沾不上边。
但谁都能感觉到她哭声中浓浓的恐惧。
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瑟罗非叹了口气,多少有些心疼,这姑娘显然是被吓坏了。
之前几次碰面,瑟罗非对伊莉莎感觉不坏,却也说不上有什么好感。在她看来,这姑娘可不怎么聪明,不会变通,基本的审时度势的技能一点儿也没涨过,还多少带着贵族小姐惯有的高傲和想当然。然而,无论怎么说,在关键时刻她能二话不说豁出性命拯救同伴,这点还是很让人欣赏的。
什么,你说她是姐姐?醒醒,这种弯弯绕绕的血缘关系是吟游诗人该关心的事儿,她只是个无辜的海盗啊。
看着对方在自己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瑟罗非刚才一瞬间紧绷起来的肩膀渐渐松了下来。她有些为难地瞟了瞟自己油乎乎的双手,最后也只好拿那个没什么汁液的龙虾钳子戳了戳伊莉莎的后背:“好了好了,没事儿了,你现在安全得很,没事儿了啊。”
伊莉莎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转成沉闷的哽咽。然而她紧紧锢着瑟罗非的双手却一点儿没放松。
瑟罗非感觉自己在和一只蓝足巨章搏斗。
伊莉莎这种状态,显然并不适合在一堆海盗当中讲故事。瑟罗非对尼古拉斯他们使了个眼色,就拖着蓝足巨章.姐姐.伊莉莎往之前安置她的溶洞里去了。
伊莉莎这一阵情绪过去了,似乎自己也意识到这么紧紧勒着人家不是个事儿,在瑟罗非把她扶到床边的时候,很自觉地松开了对方。然而她显然没能彻底平复下来,只能坐在床板上一边死死压抑着抽泣声,一边把自己原本就破破烂烂的袍角扯得跟晒干的鱼菜一样。
瑟罗非实在看不下去了,劝说道:“你还不如干脆哭出来呢?这房间里又没有你的未婚夫――说不定你压根就没有未婚夫――无论怎样,这么憋着对你的仪态根本没有帮助,你还没发现吗,你都吃了好多鼻水儿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非常有行动力地从溶洞上抠了个人头那么大的石块下来递给伊莉莎:“来,别扯你那可怜的袍子了,扯这个。”
伊莉莎:“……”
可怜的半精灵在陷入生命最低谷的时候,清醒地认知到了自己的亲生姐妹是多么的靠不住。
……偶尔还是有一点儿可靠的,比如一路背着她躲避军队追杀的时候。伊莉莎这样想着,顺从地接过了那块石头。
瑟罗非盘腿坐在伊莉莎的对面,先是打量了一下对方的气色:“你还好吗?”
神祗之力是多么霸道,对他们这些造物的伤害又是多么可怕,瑟罗非自己已经体验够了。
一说到这个,伊莉莎就跟被烫到了似的从床板上跳起来,慌慌张张地过来摸瑟罗非的脸:“你怎么样了?是你把那个力量取走了,是不是?你太鲁莽了!你或许有转移那力量的方法,但万一有个万一――”
“拜托,拜托。你先坐好,对,坐着,抱着石头,不准动。”瑟罗非一个头两个大地把半精灵按回床板上,叹气道:“关心关心自己吧木头人小姐,我一顿能吃八只龙虾,好得不能再好了。”
伊莉莎一脸茫然地坐在床板上,愣愣地看着瑟罗非发了一会儿呆,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瑟罗非只好主动开口,尽量温和地发问:“你……之前多少是有意识的吧?你知道卡尔――”
伊莉莎又要跳起来:“对,卡尔,卡尔怎么样了――”
“他的状况比你糟一些,不过有蝎子在呢,养几天就回来了,你别担心。”瑟罗非语速飞快地解释了一番,觉得有些心力憔悴。她估摸着自己实在不怎么适合玩循循善诱的温情路线,于是干脆直击重点:“卡尔之前醒过来一次,告诉我们穆西埃大监察官被审判绞死了,我们都很震惊。他说这事儿应该牵扯不到你们,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王都之外见到你们被军队追杀。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伊莉莎的脸色明显又白了一层,她的手指紧紧绷在瑟罗非塞给她的石头上,用力到微微痉挛。
瑟罗非此时却没有开口催促。她静静地等着。
半晌,伊莉莎开口了:“研究所……他们把我……带去了研究所。”
瑟罗非眉心一跳。
“最开始,贾斯汀表示他妹妹的身体快到了,这几天因为穆西埃叔叔的事儿,王都气氛非常紧张,他想要好好给妹妹过个生日,让我悄悄地陪他去选个好看的缎带……因为父亲反复嘱咐我,一定与平常一样生活起居,不要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所以,我就答应了。”伊莉莎有些木然地回忆着。
“半路上,贾斯汀表示,有人托他给在研究所工作的朋友转交一个什么东西,于是我们一块儿顺道去了研究所。”
“那个‘朋友’……对我的血统和我研习的魔法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很快表示,他们最近在研究一种在元素洪流后时代快速提升魔力的方法,并且已经小有成果,问我是否愿意尝试。我当然不可能答应――父亲他从小就反复教导说,魔法的修炼只能靠勤奋慢慢积累,所谓的捷径均是歧路。我很干脆地拒绝了。”
“‘朋友’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热情邀请我去他的研究室看看。贾斯汀也在一边怂恿着,我不好拒绝,就跟着去了。”
说到这里,伊莉莎绷在石头上的手指猛地瑟缩了一下,声音也开始有些抖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怎么把我晕迷过去的……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被放在一个像笼子一样的拘束器里,是,是被疼醒的,周围还有好多一样的,一样的……”
“他们都在嚎叫,那简直……不是人类的声音……嚎叫,翻滚,用脑袋撞击拘束器,就,就跟疯了一样……我对面那个,把自己的舌头硬生生扯出来以后,突然就――”
伊莉莎闭了一下眼睛,道:“……炸成了一堆碎肉。”
……那是真的挺吓人的。瑟罗非咂舌。
“我实在疼得厉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你的骨头里流窜,想要从里到外把你整个拆碎一样……大概又昏过去了一阵。再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我旁边讨论,其中一个声音就是贾斯汀那个朋友的。他们在说‘昨天带来的那个半精灵居然这么快就进入了第二阶段’,‘混血优势不可小觑’等等。”
伊莉莎压抑着从心底蔓延上来的恐惧,回忆起在研究所中听到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
那时,她被仰面放在一个平台上,有过分明亮的光从上方落下,不依不挠地刺激着她的眼球。然而,那时的伊莉莎实在是太虚弱了,她只能勉强维持着一点点意识,连稍微动个手指头都做不到。
有人沿着放置她的平台绕了一圈,说:“我并不太肯定混血体质在力量吸收当中是否真的有优势……贾斯汀带来的另外一个女人你见过吧?那可是个纯种的人类。比起这个半死不活的半精灵,那个人类的反应反而更加抢眼,她现在还能吃能跳呢。”
贾斯汀的朋友似乎有些不服气:“那女人……呵,别开玩笑了,要不是贾斯汀耳朵软,从我这儿偷拿了唯一一支缓解剂给她,她现在说不定早就炸成一堆碎肉了!这个半精灵可是什么都没用,仅仅花了半天时间就进入第二阶段了……这是魔法公会那个白胡长老的女儿,你知道吧?她从小开始练习魔法,又有精灵血统,说不定真的可以撑过第三阶段!”
“说的也是……先看看吧。”
随着一声沉闷的落锁声,伊莉莎再度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一次被周围纷乱的交谈声和一声尖利的大笑惊醒。还是同上一次一样,全身痛得像是随时可能爆开,但却丝毫不能动弹――让她更加惊悚的是,这一回,她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僵直感。
自己在木质化。
从周围那些步履急促的魔法师口中,她也证实了这一点。
“……别去管那个疯女人了……怎么就一个晚上,就木质化得这么严重?”
“不行,能够抑制半精灵木质化的一种草药在元素洪流之后已经绝迹了!”
“强行给她输送魔力!”
“即便,即便是这样,她这状况也最多撑上一个月!没用的!”
要……死了吗?
伊莉莎心里竟然松了口气。
挺好的,变成一截木头,总比变成不知道什么怪物强。
“算了,我看别管这个半精灵了,她毕竟身份敏感,魔法公会那边瞒不了几天……贾斯汀带来的那个女人不也适应得挺好的?”
一个研究员哼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要我说,我还更愿意那力量能被这个半精灵吸收……身份什么的,从来就是上头操心的事情。可你看看那个女人,碰巧掌握了一点儿力量,还靠着我们保命呢,就嚣张跋扈成那样!上午把贾斯汀的脸都挠破了吧,贾斯汀也是,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情人……”
“好歹长得挺可爱的……”另一个研究院咕哝说,“现在可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这半精灵我们根本救不回来,啊,马克西姆长老!您来了――您看这――”
闹闹纷纷的研究所内突然一片寂静。伊莉莎此时又一次到了意识崩溃的边缘,却始终竭力强撑着,想要听听这个长老有什么表示。
然后,她就听到了让她毛骨悚然的对话――
“确定救不回来了?”
“这……马克西姆大人,元素洪流之后许多药材都不再生长了……”
“最多能拖多久?”
“最多,最多一个月,大人。”
“……够了。”那苍老的声音说,“我调送了一些能源液过来,最早下午就能领取。你们赶紧剖开她的子宫,尽早开始接种吧。”
研究所内一片哗然。
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个研究院小心翼翼地发声询问:“可,可是,大人,‘妊娠计划’进行了这么多年,能在一月之内培育完毕的,始终也只有大型虫类……”
“适应力强,体表坚韧,服从指挥,虫子有什么不好?比你们这群光吃不干的蠢货有用多了!”马克西姆长老的声音中明显带了一分不耐烦,“你们手脚都利索点儿,趁着那力量被束缚在她体内的时候――要是浪费了这么一个素素材,哼!”
研究员们赶快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我很怕……我怕得要死……”伊莉莎用力地哽咽着,颤抖着,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脸上全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不要生下虫子,我不要变成虫子的母体,我……”
瑟罗非也是被她的描述狠狠震了一把,她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上起来的鸡皮疙瘩,赶快上去用力抱了抱这个抖得快散架的精灵姑娘:“诶诶……没事了,你没事了,蝎子给你完完整整检查了一遍,你现在好好的,除了缺点儿睡眠根本没什么不对,绝对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虫子在你身体里啊别怕别怕。”
又安慰了伊莉莎一会儿,瑟罗非才接着开口问:“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白胡长老去救你了?那他现在在王都――”
“是一直跟着我的一个老侍卫,他发现我不见了,才一路……”伊莉莎突然僵硬了一下,脸色惨白地用力摇起头来,“我不能说话,也就没有问,没有问卡特叔叔是否与父亲传讯……我只求他别知道……别知道!父亲他,他不行的,他除了埋头研究卷轴什么都不会,他不是长老院那帮疯子的对手!”
――――――――――
王都,公会塔最高层,咏咒之间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又甩上。
一向温和的白胡长老一身戾气地走了进来,他低吼一声,挥手将红木长桌上的所有东西哗地一下掀到了墙角。他的额头,手背上满是暴起的青筋,他的魔力正在极高极低地震荡着,显然正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白胡!”咏咒之间的大门被猛地打开,一个矮小而苍老的、穿着星月法师袍的身影匆匆走了进来。他看着一室狼藉,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造出一大团掺杂了冰粒的水当头朝白胡身上浇下!
“冷静点!”他低声喝道,“你还真以为魔法公会里没有他们的眼睛吗!”
被冰冷刺骨的水浇了个透彻的白胡粗重地喘着气,靠着沉重的雕花高背椅,颓然坐下。
“……会长。”
这个被誉为在元素洪流之后最有天分的法师抽动着下颌,哽咽着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会长……你也听到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啊……”
提到这事儿,王都魔法公会会长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愤怒和不忍:“这确实……唉。”
会长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说来,现在长老院中还有几个是他亲自当年教导过的,他们怎么就……完全违背了魔法的初衷呢。
他看了看白胡,劝慰道:“管家的话你也听到了,神祗还是眷顾世人的,你瞧,伊莉莎这不是没事儿么?她的亲生姊妹正照看着她呢。白胡,现在是非常时刻,你一定要稳住。”
“瑟罗非……瑟罗非也没少受苦……”白胡喃喃道,“会长,你也看过那些资料了。这么多年,我都不敢想象那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从没给过她什么,从没有……她现在却又要照拂她的姐姐,又要被我们牵连……”
会长又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半晌,白胡重重抹了把脸,站了起来。
“我明白……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不会让我的孩子们,朋友们做出的牺牲白费的。我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会长见白胡总算冷静下来了,又劝了几句,也就放心离开了。
咏咒之间沉重的大门再度紧闭。在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白胡快步走到墙角那个高高耸立的黑木柜子前,在它繁复华丽的缠花雕金手柄上一划一拨,动作娴熟地将自己指尖的血滴进不知怎么出现的一个圣杯状小凹槽中。
片刻之后,整块彩色玻璃的柜面如湖心涟漪般散开,两人的影像一左一右,同时出现在半空。
左边那人穿着一身高位骑士盔甲,右边赫然是塞白城城主。
三人熟稔地相互点头致意。
“借刀计划暂停。”白胡沉声说,“那‘刀’,已经有人在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