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望着两个小辈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密林之间,管家转过身,优雅地对玛柯兰纳抬了抬帽檐,说:“世界上总是存在着无数的巧合,不是吗?事态如此发展,竟然完全偏离了我们约定的任何一个结果……”
管家慢条斯理地说:“即便如此,今天我还是想问一问贵方的态度。我这个人说话做事一向直截了当,又总是心急,还请谅解。”
玛柯兰纳在心里嘀咕了一声“直个苔藓”,也彬彬有礼,微笑着说:“不要着急。这件事儿实在牵扯不小,我想我们都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好好观望。”
这一回,管家没有顺势让步,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您说得对,我们并不着急。罗尔他们还年轻着呢,他们有大把的时间等待。我只是有些忧虑贵方的传承,毕竟这是关系着一族兴亡的大事儿,又已经拖延了二十多年……原来是我想错了。”
玛柯兰纳眼神微厉。
管家叹了口气:“哎,要知道,起源之种在二次失窃之后始终下落不明,有没有可能它已经被长老院――您说,到时候,掌握了能够撕开两界壁障力量的长老院,当真会同意供养精灵树吗?他们又会提出什么条件呢?”
冰蓝色长发的精灵嘲讽地扯起嘴角:“人类,你的野心与长老院并无不同。”
“我从未否认过这一点。”管家坦然说,“然而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海盗船队,不是什么掌控着千万军队、佣兵,又和各大公会有着交错利益的权利团体。我十分有自信,我们会是更加配合、更加讨人喜欢的合作伙伴――况且,如今身负神之力量的人,正是你们的族人。精灵不是一向最敬畏,也最信任种族羁绊的吗?”
玛柯兰纳冷冷道:“精灵接纳半血,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能完全忽略掉她身上另一半来自人类的传承。”
“哦可怜的小罗尔,”管家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好吧,好吧,即便你们怀疑她的人类血脉使她染上了奸诈、背信、贪婪等‘人类的美德’,你总要相信晨曦之井对她的裁决。她可是被赐予了金色的额纹。”
玛柯兰纳摇头:“管家先生,你对精灵一族显然还不够了解……金色的额纹,说实话,并不算十分少见。”
“您是对的,当然,我就认识好几个有着漂亮金色额纹的精灵神官。”管家直直望着玛柯兰纳,一字一句道,“可您知道,瑟罗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海盗呀。”
精灵族长垂下眼,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摹画着戒指上的刻纹。
是啊,那个孩子是一个海盗。
在精灵一族的历史上,额纹的颜色长久占据着“最受热议话题”的宝座。从浓烈的金色到死气沉沉、暗淡的灰白色,精灵的额纹可以说每时每刻都因为自己的行为甚至心境发生着变化。
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很可能使得额纹的颜色变灰;杀死同族,额纹在整体颜色泛灰的同时,会在中环亮起一抹刺眼的殷红色。
曾经有个精灵为了使额纹保持鲜亮的金色,发誓一辈子只靠吸食花露过活。他做到了,然而,因为他总是忤逆父母,嫉妒兄弟,他的额纹始终是一片难看的灰颜色。
也曾有个佣兵职业的精灵――干这行的手上多少都有好几条人命――保持了淡金色的额纹。其他精灵又惊讶又好奇,各种追问之下才知道这原来是个爱心爆棚的好家伙,把得来的报酬几乎全部用在收留弃婴上了。他以一己之力在大陆开了二十来个流浪儿收留所,和他整天甩着斧子砍砍杀杀的形象一点儿都不吻合。
总之,这额纹要金要灰没个定数,评判标准千奇百怪。精灵们研究了半天没找出什么靠谱的规律,倒是发现一个了不起的共性――专心供奉神祗的精灵神官、祭司们,大多有着漂亮的金色额纹。
精灵们终于能够得出一个结论:金色的额纹代表了神祗的嘉赏与宠爱。一名精灵顺从神之意愿越多,其额纹的金色就越浓郁;相反,哪个精灵若是一直在做着违背神之意愿的事儿,额纹就会变灰,变暗淡,与伴生植物的联系也会随之消弭。
玛柯兰纳对那个女孩儿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精灵五感敏锐,他身为族长,更是有着一份超然的感知能力――那女孩儿剑上的血腥味儿简直浓得不像话。
所以,在听说她是个海盗时,他一点儿没惊讶。只是因为她的离奇的身世和同族的血缘,对她多了一些怜悯而已。
但是,金棕色的额纹……
玛柯兰纳活过了漫长的岁月,也有着卓越的记性。然而,他实在不记得,他见过哪个精灵的额纹有这样浓郁的金色。
她做了什么?让神祗赞许至此?
是……拯救了塞拜城吗?
不不,塞拜城为何会被沉入海底,那些人类不懂,他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如此看来,这个因果说不定可以来一个小小的调换――
因为这个女孩儿实在拥有太多神眷,又或者,她本来就是背负着某种既定使命而出生,所以她有这个机缘和力量把塞拜城从神祗的怒火中拯救出来!
瑟罗非能够推断出的未来,玛柯兰纳当然也能看清楚――既然南十字号和长老院目标相同,这两方迟早有一天会正面对上,会有大冲突。
雷曾经这样说过:“长老院?那帮在诸神行走时期头一轮被劈死的家伙?”
尤其是这几十年吧,长老院的某些行径也真是……呵。
精灵族丢失了起源之种,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本在这一场争夺战中稳稳旁观。而一向隐隐以“神之代言者”自居的精灵一族,真的要背弃那个备受神祗宠爱的半精灵姑娘,站在长老院一边吗?
但不管怎么说,与长老院相比,一个海盗船队还是……太过弱小了啊。
……
“我们……来打个赌吧。”玛柯兰纳缓缓说,“半年为期。如果那时……”
管家仔细听了玛柯兰纳的赌约,细细思索之后,十足自信地微微一笑:“如您所愿。”
――――――――――
西北丘陵边界,人类联军基地。
“小圆锤?小圆锤到哪儿去了?”老西蒙滥用着他天赋卓绝的大嗓门儿,大步在帐篷与帐篷之间来回走着,重重的脚步扬起一层薄薄的黑土,引起零散坐在帐篷周围的士兵们的怒视。
老西蒙显然在这个营地相当有人气――又或者是地位――大多数人也只是瞪上一两眼,接着低头做自个儿的活计,并没有出声抱怨的。
所幸,老西蒙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标。
“小圆锤!”老西蒙加快脚步,上去几乎是硬把一个刚把脑袋探出帐篷、一脸茫然的中年男人拽了出来,“我记得你一个人用着帐篷吧?来来来,这两个年轻人就暂时住在你这儿了。要我说,年轻人就是毛躁,头一回跑这么远激动了吧?兴奋了吧?和大部队走散了吧?真是的,你们知道战场有多危险么,幸好你们找到了我们的基地,我敢打赌,再晚半天你们就要变成妖精们的人形碳――”
“你们慢聊,我先走了。”中年男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动作灵活地往帐篷里缩。
老西蒙直接用刀柄把他捅了出来:“再缩下次捅你的蛋。”
中年男人没办法,只能塌着肩膀,沉默地站在一边。
老西蒙教训完年轻人终于心满意足,开始宣布正事儿:“……就像我刚才说的,现在营地里帐篷也挺紧缺,恰好你这儿还有几个独间空着,是不是?这两个年轻人就和你一块儿住――是的,是的,完全没得商量。多和这些把热血当成脑浆的年轻人待在一块儿对你也有好处,别成天闷声闷气的――”
中年男人抽了抽嘴角,赶快和站在老西蒙身后的年轻人打了个招呼,以此逃避对方根本停不下来的说教。
“你们好,我是小圆锤。”
瑟罗非认真看了看这个身高肩宽的汉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缠绕在整条右臂上的铁链。
铁链看上去很结实,上面悬挂着好几个……带着尖刺儿的圆型锤头。
瑟罗非了然,握拳和对方碰了一碰,爽朗道:“你好啊小圆锤,我是大长剑。”
小圆锤:“……”
尼古拉斯:“……”
老西蒙:“哈哈哈哈哈。”
……
“这只是个外号,懂吗,外号。”小圆锤扒了扒头发,在自己乱糟糟的帐篷一角翻出来两卷草垫子丢给尼古拉斯:“我的真名当然不叫……算了,你们先去旁边那间整理整理,我没记错的话,有一窝豚鼠在那里做了个挺结实的窝……我去给你们弄些干净的水来。”
瑟罗非诚心道了谢,推开一层薄薄的折叠板门,抱着草垫子整理屋子去了。
尼古拉斯的臂环里正塞满了产自精灵族的各种精致的奢侈品,他们如果愿意,可以把这角帐篷布置得不输小贵族的卧室。
身为“在恶劣天气中遭到妖精袭击,和队友失散”的佣兵小可怜儿,瑟罗非和尼古拉斯当然不会把那些好东西拿出来。
他们两个什么日子没过过。这里能遮风能挡雨,还有草席、桌板、几个铁盘子以及热水,比起在玛蒙城流浪那会儿,这条件简直好得飞起。
两人简单整理了行李(小圆锤大概记错了,这里并没有住着豚鼠一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并肩坐在嘎吱作响、掉了一圈儿木屑的桌板上。
他们原本并不乐意“混进”联军的基地。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找到托托和赤铜,说服他们(或者打晕他们),带走他们。
瑟罗非觉得自己的身份在这场战斗中有些尴尬。
按照种族来划分阵营,她应该站在联军这边――哦别闹了,联军的背后可是长老院!
按照道义来划分阵营,她又似乎应该帮妖精们打打架――长老院先搞出挖心这遭破事儿,还暗戳戳地挖了几十年,一朝败露才引发了妖精的怒火。更别说托托和赤铜和她的关系。
麻烦得要命。
瑟罗非原本设想得很好,他们只要偷偷溜进妖精的地盘,再怎么酱酱酿酿一下,给管家打听几句消息,把两个妖精带走了事。
可他们直接卡在了计划的第一步。
妖精的地盘根本溜不进去,除非他们能双双变身成豚鼠、蚯蚓、或者别的什么会打洞的东西。
黑土丘陵的西面和北面横着一段又宽又长又高的山脉,即便是在魔法全盛的时代,也没几个人能平安翻越它。近千年来,妖精们与山脉对面的人类比邻而居,却几乎从来没有什么交流。
而其他所有能够勉强通行的地方……如今都被人类大军围了个严严实实。
瑟罗非只能感叹长老院,或者说是佣兵公会的号召力。长老院在前线放下了大笔的积分,又有混乱之界这么个“只有金章佣兵团能够参与行动”的鱼饵掉在前面,凡是有点儿实力的大团都会派人过来刷功勋。
妖精们至今没有灭族,真的要感谢西北糟糕的地貌。
要抵达妖精们的地盘,必须首先穿过联军的包围网。瑟罗非和尼古拉斯一商量,干脆编出这么个走失佣兵的身份,打算先混进一个联军营地,到了战场上再见机行事。
如果能借此多了解一些前线的战况,对后续的行动也是很有帮助的。
女剑士一本正经地琢磨着她的大计划,冷不防却感觉自己的头发被轻轻扯了扯。
回头一看,那个黑发男人正伸出修长的手指,卷着她的发尾勾来勾去,蹭了又蹭,渐渐靠近她垂下的手臂,最后勾起了她的小指――
在她凶狠的注视之下也一点儿没有减缓速度。
“……听,听着,在这种通透的地方不要乱来。”女剑士实在忍不住,憋着口气凶巴巴地说,“这可是战场,这扇不到一根手指粗的木板之后就是个隶属于联军的陌生男人。你要是敢做,做,那什么,坏事儿!早晚要被他们发现。”
尼古拉斯沉默了一下,说:“那就中午做。”
“……”瑟罗非抓起手边随便一个什么东西往尼古拉斯头上抡去:“做你个鱼鳔,我想揍你。”
被迫糊了船长大人一脸的惊恐的豚鼠:“吱吱喳?!”
瑟罗非:“……”
正和那只肥胖程度一点儿不亚于阿尤的豚鼠(以及十分想要加入这个游戏的尼古拉斯)相互瞪着,恰好外头传来了小圆锤喊他们出去喝水的声音。
她手上一松,豚鼠叽叽喳喳地跑掉了。
女剑士丢给船长一个有力的白眼,自己又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率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