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
“哦你别躲了,拜托,聪明点儿,你手上还拿着一支闪闪发亮的雪茄呢。”
瑟罗非几步上前,一脚把试图将自己往柱子角落里缩的红毛踹了出来,阿尤咕唷咕唷跟在后面,非常敏捷地伸出前肢锁住了他的双腿。
乔:“啧,南十字这船有毒。”
话是这么说,他人倒是不再试图逃避或者挣扎了,反而相当贴心地将雪茄掐灭后远远扔了出去,以免伤害到角海豹敏锐的鼻子。
阿尤温顺地拱了拱红毛的脖子,呱唧一下翻到一边,安静卧着开始舔自己的肚皮。
瑟罗非顺势走过来,靠着阿尤坐下。
他们正处在庄园中一个偏僻却位置极好的半悬空回廊上。透过年代有些久远却依旧结实的木栅栏,他们顶着一头闪烁的星光,望着前方连绵的草地、低矮的山丘,和更远处沉静的大海。
“我父母的关系很糟。我那时候太小了,没记住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事情开始的争吵,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就好像――”乔皱着眉,修长的、带着玩儿飞镖磨出来的薄茧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了一下,“觉得对方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没有哪个顺眼的地方。”
“每次回到王宫,关上大门,他们就开始跟几百年的仇人似的相互指责,谩骂,没完没了地翻旧账,摔东西,最后总会拳脚相向。哦,说实话,我还从中学了不少有用的招式。”乔没什么诚意地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厌恶,“然而,一旦走到阳光下,他们又变成了甜蜜的一对儿,假惺惺地演着不知道谁喜欢看的恩爱戏码,”
“他们两个都不怎么管我,从没亲手照料过我什么。但小屁孩子总有亲近母亲的天性吧,所以,我还是下意识地站在了母亲那边。父亲面对我日益旺盛的敌对情绪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就当我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哪一天长大了、变得强壮,能狠狠地踹上那个戴着蠢兮兮大皇冠的老家伙的屁股时――”
“母亲之前的婚约对象出现了。”
瑟罗非:“啊?”
乔:“其实我们家的状况和蝎子差不多,平民姑娘和贵族少爷的组合……但我母亲似乎来自于一个,呃,挺有荣誉感的部落?村庄?谁知道呢。总之,她跑去和她那傻乎乎的、正义感爆棚的前婚约者一番哭诉,那婚约者就气冲冲地抓着我母亲的手,一路冲进来找我父亲讨要说法了。”
“……”瑟罗非抱着阿尤的一只前肢说,“我觉得他的下场不会太好。”
“当然,当然。”乔耸耸肩,“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乡巴佬,公然挑衅王室尊严什么的,简直就是一巴掌扇到了全体贵族的脸上。那时,有个禁卫的枪法确实不错,所以――砰。”
乔装模作样地吹了吹他根本什么都没拿着的右手食指。
“呃,所以……死了?”
“死了。我母亲当场就崩溃了,她直到那时候才说出实话,这所谓的婚约者,其实是她的同胞弟弟。我父亲并没有什么愧疚、后悔的,他气得不行,他觉得自己被强行安上了枪杀姻亲的帽子。他觉得我母亲让他这辈子不得安生,现在居然开始谋算他死后的魂灵,实在是太可恶了。”
“哇哦。”瑟罗非目瞪口呆,“这还真是……真是……”
“挺有趣儿的故事,是不是?”乔重重呼出一口还带着点儿雪茄味道的气儿,偏着头看瑟罗非,平常总显得不太正经的眼梢带上了点儿死灰似的平静,“这样的家庭能养出什么正常的小孩儿?所以,我卷了不少当时我认为值钱的玩意儿,留下一封气哼哼的书信,就这么跑出去了。”
“离家出走的小王子。”瑟罗非啧啧两声,“我赌一个银币,你当时肯定过得挺惨。”
“一个银币是你的了。没错――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遇上了不少糟心事儿,犯了不少蠢,却时不时觉得……那才是生活。”乔咧嘴笑了笑,“不到一年的时间,我跟过完全不成气候的赏金猎人队,和一群混混打劫富商,也混进过一支还算挺有名气的塔达里恩火把舞队……唔,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就来到了海边,和一只老鱼做一些生意,顺带跟他学了点儿,嗯哼,你懂的。”
瑟罗非注意到,说这话时,乔抬起来的、旋动腕子做出抛掷动作的,是他的右手。
她眯了眯眼,没有插话。
“我又聪明,底子又好,稍微来个看得过去的老师,我的风头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乔半真半假,得意洋洋地说,“又过了两年,陆续有不少船队的大小头目来问我是不是乐意和他们干上一发,我最后挑了一个风评和实力都还算不错的船队跟着走了。”
他瞥了瑟罗非一眼,说:“当时,大家都在说,在‘破晓玫瑰’之后,远程兵器再一次在甲板上大放异彩。这一次出名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子,大家都叫他――”
瑟罗非不自觉地瞪大了眼:“我,我觉得我似乎听过什么类似的传闻――”
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小丑班德里克。”
……
无论是火枪,弓箭,还是重镖――这些常见的远程武器在刚起步时总是要投入得更多一些。而决定去做海盗的可怜虫们通常不能承受这些花销,于是,使用远程武器的海盗在甲板上一直是稀有物种,更别提能有什么卓越的战斗能力了。
近百年来,也只有两个家伙用自己的实力硬生生阻挡了一下稀有物种变成濒危物种的步法。
使用火枪、和某个佣兵头子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德尔破晓玫瑰玛格丽塔,以及使用重飞镖,无声无息让人防不胜防的小丑班德里克。
――好吧,现在还有第三个,有“南十字号船首炮”之称的尼古拉斯.船长大人。
――说不准很快就会有第四个了,她觉得他们家那个被装上了一条金属手臂的大副也很有潜力。
而她瑟罗非,身为破晓玫瑰的女儿,被小丑捡了护在羽翼之下这么些年,还交了个脸好腿长六块腹肌能打炮的男朋友,可她的名字在海盗圈儿里依旧不算个鱼卵。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这么弱小的渣渣实在不配和这些家伙同台竞技。
不过……
瑟罗非有些犹豫地看了明显在神游的红毛一眼,说:“我记得,在那些家伙们的口中,小丑和公爵号的关系可不简单?”
何止是不简单。
“班德里克”在佣兵和海盗的世界里都不算是个稀罕的外号,多得是的人喜欢把幽默感种植在对于王室的调侃上。所以,在瑟罗非听说的故事里,眼前这个红毛更多的被称为“公爵号的小丑”。
传闻中,小丑是在一场规模可观的械斗中被公爵号捞起来的。小丑在公爵号的甲板上成名,在他短暂却耀眼的几年履历中,一直是与那艘威武漂亮的大船绑定在一块儿的,甚至,关于小丑最后的下落,虽然各方猜测都没个准,但公爵号一定是主角――有说小丑和公爵号决裂,被这个庞然大物秘密处决的,也有说小丑功成身退,凭借他与公爵号船长的关系拿了一大把金币,买了个小爵位改名过好日子去了。
但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第一种说法。毕竟,当年可不少人看见公爵号差一点儿被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不明船只一路追杀,差点儿搁浅在礁石摊上。
瑟罗非想着那些乱糟糟的传言,看着好友的侧脸和他软软的、没什么力气搭在脑后的右手,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胸口有些压抑。她抬手握拳,试探地捶了捶对方的肩膀。
乔回头,眼神很平静地揉了揉女剑士的头发。
“中间的事迹我就不吹嘘了,关于我的英姿你至少听过十个版本……毕竟我这么帅气。就跟你说说后来发生的事儿吧。”
“我父母大概谁都没有想到我会真的就这么跑了出去,一跑不回来了,还去当了海盗。当他们终于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公爵号上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们一直没放弃寻找我,倒是让我挺感动的,虽然现在看来,他们或许只是因为彼此关系实在是糟透了,没那个心情再生一个而已。”
“总之,他们找到我的时候,那种担忧和眼泪,实在很真实……”乔说到这儿,自己反而不确定地补了一句,“大概吧?”
阿尤唷了一声,卷起尾巴轻轻拍着他的小腿。
乔屈指弹了角海豹的尾巴一下:“反正我是信了。我和他们一番抱头痛哭,他们也终于给了我一种……我想象中父母对于孩子的宠溺。我恐怕是太渴望这种东西了,所以被他们轻易地用眼泪和鼻涕糊住了脑袋,相信了他们所说的‘那群海盗只是想要利用你而已’之类,神神叨叨的阴谋论,爽快地把公爵号的秘密卖给了他们。”
“然后,就有了公爵号被不明船只围堵、险些搁浅暗礁里的事儿。对,那也是一次月圆。”
“当我有些不安,又有些激动地从公爵号上折返,想从他们那儿索取一些充满爱意的夸奖时,他们正在为了公爵号的分赃相互叫骂,很快又扭打在了一块儿。”
“那时我才知道,公爵号并没有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恶心事儿,也并不是险恶的阴谋家,那些耸人听闻的事件全是他们编撰出来的。这样一来,我能彻底和海盗团体决裂,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王宫里去,他们也可以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往自己的口袋里捞上一笔……明智的交易,是不是?”
瑟罗非重重呼出一口气:“然后,你就立下了再也不主动踏上陆地的誓言惩罚自己?”
“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乔夸张地抱了抱手臂,“我可没那么高尚,我只是,嘛,想要远离那个家庭而已。我在返回王都的半路上再一次逃了,还没等我返回海上呢,我就听到了母亲病逝的消息……这样一来,我就更没有什么理由回去和那个死老头两看相厌了,还不如多在甲板上晃一晃,捡几只你这样的可爱小姑娘。”
瑟罗非一点儿不为他的调侃所动,继续按着自己的节奏逼问道:“你怎么让国王放弃寻找的?”
“我毕竟在海上漂了那么多年,虽然独了点儿,但还是有些人脉的。我造了一个局,让他们都以为我死透了,还搬了‘我的尸体’回去。”
瑟罗非点点头:“除此之外,你还故意把自己习惯的右手――”
“哦,不,不不,这伤确实是在打斗中留下的,就是珀努斯那家伙给戳的。”
瑟罗非眯着眼睛,充满审视意味地瞧着他。
乔被看得没办法,只好咧嘴一笑:“唔,好吧,至于要不要治……那就是我的事儿了。”
“你……”
“哐当!”
瑟罗非看了看被突然从一边飞出的、上面隐隐刻着“蛤蜊汤好喝”之类字样的木板整个儿砸在了地上的红毛,又看了看从阴影中窜出来的,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的小骷髅和大贤者。
她不太明显地抿嘴笑了笑,给友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儿,与那两人打了个招呼就拖着角海豹离开了。
小骷髅彬彬有礼地对女剑士行了个晚安礼,然后把他尖锐的脚骨毫不客气地摁在了红毛的肚皮上。
它指了指大贤者,在手中木板上刷刷划下几个字:“你来看看他的爪子还有没有救。”
乔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半梗着脖子说:“别啊小船长,刚刚那些话我都是随口说来哄小女孩玩儿的,你可别当真。我这手也不劳烦小船长你――哎呦!”
“哦……哎呦……我看着都觉得鼻子疼。”大贤者呻|吟一声。
小骷髅把木板从红毛的脸上拿起来,又气势汹汹地写了一阵。
只见那木板上几道带着怒气的,深深的刻痕,相互连在一块儿组成了一行字――
“混蛋崽子,喊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