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虽然有希欧的保证,但瑟罗非几乎就是在逃亡和躲藏中长大的,她对未知的危险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和惧怕,一晚上她都没睡安稳。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推她。
“什么?什么?要逃了吗?”她嗖的一下坐起来――
“砰!”
“嗷!”女剑士的起床大业受到了巨大的阻碍,她直接又被反弹回了被窝里。
什么睡意都被撞醒了!女剑士非常紧张地在额头上摸来摸去,确定上面并没有多出一个坑来之后,她才把脸扭过一边去看那个罪魁祸首。
……
黑发的船长木着脸坐在她的睡袋边上,下巴上有一块隐隐的红印。
仰视的角度也好看……睫毛又长又密跟个刷子似的。女剑士呆呆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神的同时额头上的闷痛也回来了,她呻|吟了一声,在起床气的作用下掀起睡袋盖住脑门儿。
睡袋才刚盖上,就被一股大力不容分说地掀开了。
船长上半身前倾,双手保持着掀开睡袋的姿势不动摇,非常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女剑士:“快起床。”
突然凑近的大脸非常有压迫感!女剑士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有些慌乱地解开睡袋:“好,好啦!我我我这就起。”
她从小就特别贪睡,轻易叫不醒,叫醒了还揍人,连她那个行事疯疯癫癫的便宜老师都不乐意揽过这个艰巨的任务,只有那家伙……
那小破孩子不会说话,他总是残忍而决绝地直接对被子下手。玛蒙城的冬天还是挺冷的,那家伙全无关爱亲长的美德,总是一把抽了她的被子,卷巴卷巴抱在怀里转头就跑。后来她长记性了,睡前总是紧紧攒着被角,可那小混蛋总是能找准角度把被子大大的掀出一个口子,两只细胳膊直愣愣的撑着,保证不出一分钟就能让她的被窝和心灵冻成一块儿。
她那时候不懂事,特熊,一张长老院的通缉令几乎压得她天天都在恐惧和狂躁中摇摆。她也想揍他,可一看到小破孩子那两只黑黝黝的眼睛和一脸倔强,她就总是下不了手。
……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
……她还以为他们能算是家人了。那小混蛋太渣啦。
女剑士一骨碌站起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都是船长大人的错!
――――――――――
瑟罗非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刚走出房门就看见一个海盗从外头跑进来,说是看到了赤铜前辈正骑着一朵红毛在树林里狂奔。
希欧满意地点点头:“大家都把各自的武器抓好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打架啊。”
瑟罗非:“那个佣兵团长没逃?”
希欧:“没逃。”
瑟罗非露出失望的神色。
希欧好笑地看着她:“快开动你的小脑瓜好好想一想。这个岛屿内部全是交错的溶洞,而他们的船只就停泊在最下方的溶洞里――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不可能动用那种声势浩大的范围型魔法卷轴,除非他们自个儿也不想活了。更不要说南十字号和卡尔的船只还牢牢守在岛屿外面呢?他只能不动声色地使一些小计俩。我已经给伙计们分配好一对一的盯人任务了,约书亚有头儿亲自看着……你还担心什么?快去整理下你的头发,一边高一边低的看着真要命。”
瑟罗非:“……好的。”
溶洞里,海盗、侍卫和佣兵各自聚成一团准备着早餐,相互之间界线分明。雷切的尸体已经被稍微打理了一番,裹在几层麻布和藤席里头,就放在屋子门边儿。瑟罗非多看了他几眼,发现那张脸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年轻。
感觉也就和她差不多大。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应着一个海盗的招呼,走到炭火前盘腿坐下,拿了一只面包慢慢吃着。
三方队伍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半个上午。期间,约书亚倒是试图再找卡尔“澄清”真相,可惜他没能多说几句,卡尔就以照顾伊莉莎的借口躲回屋子里了。约书亚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阴郁地在雷切的尸体上打了个转儿,终究没说什么,也自顾自地回到了屋子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瑟罗非准备擦第三遍剑时,溶洞口出现了一个异常高大的、须发虬结的妖精……和被他骑着肩膀的红毛。
赤铜自己从乔的肩膀上跳下来,发出沉闷的落地声。他脸色沉郁,他右手拿了一只看起来很有分量的长柄锤,气势汹汹地朝海盗们走去。
“我听说我的族人被杀了?怎么回事?”赤铜眼神凌厉地在围坐的海盗中转了一圈儿,只勉强找到瑟罗非一张熟脸,于是他一挥锤子,直接朝女剑士发问:“你来说,怎么回事?”
在赤铜挥动锤子的一瞬间,女剑士清晰地感受到了火焰的热力和压迫。她第一次直面这种镌刻在血液里的天赋魔法,下意识就飞快地将雷切的故事概括了一遍:“那边的佣兵团领了长老院的机密任务,把外出游历的一对妖精夫妇活着剖心切片儿说是要找不死鸟的魂灵。他们没找到,就把地上这家伙――卢本夫妇一年前救下的海盗――给拷问致死了。”
女剑士噼里啪啦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带了些主观色彩,实在不够公允:“那什么,这只是雷切的一面之词,佣兵团还有另一个版――”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赤铜,不自觉就住了口。
这个暴躁的、让南十字号上所有人都心生敬畏的老前辈正在发抖。
他抖得太厉害了,瑟罗非甚至开始担忧他的身体状况:“……赤铜前辈?你还好吗?”
赤铜被瑟罗非这一句叫回了魂,他僵硬地转动着眼珠子,没人能忽略他眼中突然蔓上的血丝。
“又是,又是剖心……又是不死鸟……长老院?!”赤铜怒吼一声,将手中的锤子重重砸在了地上,半空中有脑袋大的火球轰然炸裂!
“长老院!!!原来是你们!!!”赤铜的眼白已经彻底变成了猩红色!他急促地呼吸着,每一口气带出的火星将他的胡子烤得微微翻卷,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狂怒的野兽。
“终于让我找到了……一而再,再而三!!!妖精一族绝不会容忍这样的践踏!!!”
卡尔和约书亚都早在赤铜到来的时候就走出了屋子。此时,卡尔震惊地看着约书亚,而那个口口声声称自己无辜、坚持他们只是在追杀逃犯的佣兵团长,却冷冷地哼了一声:“和长老院叫板?就凭你们这些脏兮兮的小矮子?也不看看自己的分量!”
瑟罗非心里一沉。
雷切说的是真的。长老院真的在秘密进行这样丧心病狂的任务……听赤铜的说法,已经持续好一阵子了?也不知道无辜被活着剖开心脏的妖精有多少……他们的父母,伴侣,孩子是不是还在西北的山林中满怀期待地等着他们的归来?
瑟罗非和海盗们一同站起,沉默地举起了自己的武器。
卡尔和他的侍卫们还在犹疑,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直到――
一声惨叫在卡尔的队列中响起!众人慌忙回头,就见到一个佣兵从侍卫的胸前拔出一柄血淋淋的匕首!
那仿佛是一个信号。佣兵们纷纷跳起,拿着武器朝侍卫和海盗们砍杀过来。
“约书亚!你疯了吗!”卡尔帮一名侍卫解了围,抽空朝约书亚吼道。
约书亚冷笑一声,眼见佣兵们都已经和对手战在了一起,他也不再耽误时间,他手指微动――
“轰!”
爆炸声在半封闭的溶洞里被放大了好几倍。瑟罗非被突如其来的轰鸣吓了一跳,耳朵嗡嗡的,手里力气有些收不住,直接把一个佣兵抡了出去。
受到惊吓的显然不只是她一个。大家的动作都多多少少滞了一下,瑟罗非得以透过愕然的人群瞄见爆炸声响起的地方。
约书亚一动不动地趴着,生死不知。他整个手臂都被炸没了,同侧的大腿也露出了森森白骨,腰侧有花花绿绿的肠子漏了出来。
在他的不远处,一枚卷轴静静地躺在地上。卷轴显然被施加了厉害的防护魔法,它的周遭正微微发着白光。卷轴上的封带被扯开了一小半,那白光闪烁了一阵,见不再有持续的魔力注入,它便自己将封带卷起,整个儿暗淡了下来。
瑟罗非见状微微安心,专注应对起明显乱了阵脚的佣兵们。
这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海盗们这回都没有手下留情,败在他们手下的佣兵基本都变成了尸体;和侍卫们对上的佣兵幸运一些,侍卫们虽然恼恨佣兵们的偷袭,却依旧忌惮着约书亚和长老院的关系,只是把佣兵们捆起来了事。
妖精确实不是擅长战斗的种族。赤铜看起来气势汹汹,却并没能在战斗中取得太多优势,反而还需要海盗们时刻帮衬一把。这场战斗对于瑟罗非来说消耗并不大,可那个平日里又高傲又暴躁的老家伙却明显有些脱力。他死死抓着他的锤子,倚靠在屋墙上大口喘着气,眼神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空茫,看着十分可怜。
希欧上前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卷轴,转手交给被卡尔搀扶出来的伊莉莎。
“弱化结界。”伊莉莎几乎在接过卷轴的同时惊呼出声。因为喉咙受伤的关系,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这,这不可能……卡尔,我要回去,现在就走,父亲和魔法公会必须知道这件事儿。”
伊莉莎稳定了一下情绪,看着周围人茫然的脸色,粗略解释道:“在弱化结界里,除了结界的发动人,其他所有人都会变得十分虚弱。结界的范围可以以人为媒介,通过特殊的方法扩大……刻画了弱化结界的卷轴在魔法时代很流行,是佣兵团围剿魔兽的必备物,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元素这么稀薄,发动这个结界需要付出巨大的、邪恶的代价……魔法公会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将所有的弱化结界回收,这不是应该出现在长老院手中的东西!”
希欧挑了挑眉,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屋子里跑出的海盗打断了:“大副,我们好像发现了那两个妖精的心脏。”
周遭的空气又骤然热了一分。赤铜直起身来,脚步仓促地排开众人朝屋里走去,希欧无奈地跟上。
瑟罗非想了一下,对卡尔简单点点头,也快步跟了上去。
在她一只脚踏进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乔的声音:“哟,托托,你跑得还挺快?都说了不急,你别总把那老妖精的话当神谕似的――我们这儿也才刚打完。”
托托的声音伴随着一声猫叫紧随而至:“是汉克斯送了我一程,真是太谢谢他啦……赤铜前辈呢?”
瑟罗非连忙探出半个身子,冲友人挥手:“托托,这里,赤铜前辈也在这儿。”
“诶。”托托抱着探头探脑的橘子一路小跑过来,表情忧虑:“这是怎么了?我听说有两个妖精被杀了?”
瑟罗非把托托带进门,给他解释:“嗯,整件事儿特别离奇,长老院说要剖心――哎橘子别乱跳――”
橘子对于新环境总是充满了好奇心。这会儿它趁托托不注意,喵的一声就从他手上蹦了出来,三下两下跳上一边的柜子,伸出爪子去够上头摆放的装饰品。
瑟罗非阻止不及,两三个摆件丁零当啷地被橘子蹭了下来。其中一个闹钟样子的小玩意儿不知道被撞到了哪儿,突然一震响铃大作。
“橘子你又不听话!”托托着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是该先捉橘子,还是该先收拾地上的狼藉。
就在这时,那小巧的、点缀了几只风车的闹钟突兀地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有个温柔的女声从闹钟里传出:“托托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托托我们最亲爱的小宝贝儿。”
瑟罗非猛地睁大眼睛。
一室沉寂。
那闹钟里的声音停了半晌,复又响了起来。
还是那个女声,不过这次她的声音里带了点儿懊恼:“不不不这样说太没有气势啦,那个小贪睡鬼一定不会听……嘿,我说,你倒是来帮我出个主意啊?”
有一个低沉的男声随即响起:“都过了十几年了,托托早就长大了,哪儿还需要你来喊他起床。”
女声低低唔了一声,说:“是啦,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又成熟又有出息,说不定已经能独立炼制出了不起的作品了呢。但我总想做点儿什么给他……哎呀!”
一阵翻箱倒柜的杂音,那女声嘟囔了一句“忘记还在录音了”,接着是咔哒一声,一切归于平静。
托托僵在原地,一张脸惨白得像个尸体。他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地开口问:“我,我是不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叮铃铃铃铃铃――”闹钟再次发出了响亮的铃声。
瑟罗非吞了吞口水,有些艰难地开口:“托托,你……姓什么?”
“……卢本?”托托看起来茫然又无助。
“托托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托托我们最亲爱的小宝贝儿。”
闹钟锲而不舍地聒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