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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八章 朕支持章卿

寒门宰相 幸福来敲门 10593 2024-10-15 17:28

  熙宁十年十月。

   熙州。

   如今熙州颇有边塞江南之称。

   宋设熙河路以来,大规模修建水渠,引黄,洮,湟等水灌溉农田,景色颇似江南。

   而熙州的熙河路交引所,已成为天下仅次于汴京交引所中,最繁华的去处。

   每当开春之后,无数南来北往的商队都聚集在此,最盛之时可达数万。

   经过十余年来在熙河路的推广,宋朝的盐钞已成为熙河路里绝对的流通货币,甚至连交子,茶引也得到了商人们的认可。

   陕西转运使路分作了永兴军转运使和秦凤路转运使。在真宗,仁宗时,陕西路是天下钱荒最严重的地方。

   真宗时,陕西路使用的是连铁钱都不如的夹锡钱。

   仁宗时,宋朝的钱币更是在陕西最严重外流的地方。特别是西夏因经济落后,对宋朝的铜钱有极大的需求。

   之前宋朝一直行的是‘铜禁’不许铜钱外流,后王安石主政部分放开铜禁了,不过对熙河路及陕西边路仍有设限。

   但是西夏急需宋朝的钱币流入。

   西夏对宋朝铜钱的国策就是只进不出,当初自盐钞,交子流入西夏后,梁太后,梁乙埋二人都担忧。

   宋朝用以空纸来西夏换钱是否有欺诈之意。

   所以梁太后,梁乙埋下了一道禁令,就是西夏官方不承认盐钞,交子,只认宋朝的铜钱和铁钱。

   但久而久之,盐钞在熙河路使用多年,不仅没有出现当初如交子一般暴跌的情况,反而币值一直很平稳运行,甚至还略有上涨。

   要知道这是章越多年来坚持严格以‘准备金’制度发行盐钞所致,当年王安石打算增加盐钞的投放,结果被章越和吕惠卿硬顶了回去。

   因为盐钞的平稳运行,这使得西夏放弃原先的顾虑,开始接纳起盐钞来。

   年初时西夏国主李秉常派心腹李清至汴京时。作为刚刚亲政急欲有所作为的李秉常,通过章越等人向官家传达了对宋朝的善意。

   李清提出宋朝废除对西夏的钱禁,对此允许宋朝的盐钞和交子在西夏官面上运行。

   作为宋夏【亲善】的第一步,官家咨询了韩绛,章越的意思。韩绛对此略有保守,但章越却力主同意此事。

   因此韩绛,章越二人正式主政之后,对熙河路的‘铜禁’全面放开。

   西夏继续大量收购宋朝的铜钱铁钱,而盐钞,交子也是大量流入西夏。

   所以在熙宁十年,宋夏关系不错,甚至当年对宋朝边地及两不耕地的侵略大大减少,官家得知此事后非常满意,甚至对章越道,若西夏能年年如此恭顺,朕亦未必非伐夏不可。

   章越听了暗笑,对于官家的这话,听听就算了。官家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

   因为与青唐,回鹘等贸易的频繁,熙州地位愈发重要,地位已是超过西夏的凉州城和青唐城。

   而熙河交引所,自然而然先后超过成都交引所,永兴府交引所,西京交引所,仅次于汴京交引所的存在。

   交引所外,整日都是挥舞盐钞,购买大宗商品的商人。

   无论是铜钱铁钱到了柜台上都是立即兑换,甚至还有商人愿意以高于官方的价格,用铜钱铁钱兑换盐钞。

   钱荒一事在熙河路,甚至整个秦凤转运使路都根本不存在,与邻近闹钱荒的永兴军路,利州路形成鲜明对比。

   至于一时用不着的盐钞,也会被存入熙河质库,如今已改名为熙河钞行。

   如今熙河市易所,熙河交引所,熙河钞行皆建在新城之中,此城于熙宁十年九月建成,是规模一千五百步城,名字就称为熙州新城。

   旧城则是熙河路经略使,熙州知州,临洮县的驻地。

   行政和商业分离,这一系列制度都是当初章越亲手制定的。

   同时经济决定上层建筑。

   为了方便青唐,回鹘,宋三方于贸易之事。

   直设了秦凤路市易司,就建在熙州新城里,这市易司与普通市易司不同,是直接隶属于中书门下。

   市易司专司熙河路贸易之事。

   与以往最大的区别,就是市易司官员由市易使王厚担任,市易副使则由降宋首领木征(赵思忠),俞龙珂(包顺),及青唐亲宋首领温溪心,温讷支郢以及各一名回鹘,于阗大商人出任。

   市易司下面其余还有三十余名青唐,宋,回鹘,于阗商人。

   市易司负责审核这些商人身份,只要进入市易司的名单中,便给予对方商队进入熙河路后,享受商品全流通的待遇,同时受到宋朝法律和军队的保护。

   同时这些商人还可以对熙河路政策提出建议,并不定时进京向天子或相公们陈情。

   市易司的作用并不仅于此,同时他还是实现对熙河路治下的蕃部管理,通过对于大大小小蕃部首领的任命,并通过蕃部质子入熙州州学学习加以控制。

   宋人一套管理办法,蕃人一套管理办法。

   这是章越借鉴辽国南北院制的制度。

   为了避免习俗侵犯,熙河路里划分了蕃人大部族的居住区域,禁止汉人进入。但这些部族必须遵循宋人的法令。而对于蕃部的小部落则用蕃汉混居的办法,各设立一名汉官及蕃官治理。

   若由蕃汉纠纷,则由官员或首领报给市易司裁定,而不是熙河路经略司。

   作为市易使王厚与青唐蕃部打交道多年,在青唐中非常有人望,他也是沿用了父亲王韶平戎策中的‘合俗’,‘合法’,‘合并’三策。

   熙河路经略使府。

   与各色人等出入的新城相比,旧城则是戒备森严,严格盘查任何出入,是作为名副其实的边城。

   而熙河路经略使府附近,更是精兵锐卒严加把守。

   代表着经略使旌节正树立在白虎节堂之外。

   节堂内,李宪,王厚,章楶三人皆入座。

   三人桌案前都摆放着葡萄美酒,此乃辽国所制的佳肴,酒水倒在白玉杯中倒显出血色来。

   三人坐在一起品着美酒,商量大计。

   自高遵裕走后,他的位置由王厚替代,但主事仍是李宪不变,他是名副其实的西北王。

   李宪道:“官家口谕让我等在年内出兵寻机攻灭阿里骨,你们以为如何?”

   王厚道:“这些年经过屯田,经商之利,熙河路岁费从一年四百万贯,本可降至两百万贯以内。但去年洮河之战,我师虽胜,但田地焚坏无数,领内各个蕃部也是疲惫,年内出兵阿里骨恐怕力有未逮啊。”

   李宪闻言道:“陛下的意思,灭阿里骨在其次,出兵收复湟州为先,只要收复湟州便是大功一件。如此怕是不用动员太多兵马。”

   王厚道:“灭阿里骨尚无十足,但是万一西夏同时来犯,如之奈何?”

   李宪哈哈一笑,朝南方一拱手道:“处道所谋,难怪官家与几位相公不知吗?这一切早在谋划之中,如今西夏国主李秉常亲附我大宋,又贪图盐钞和铜钱之利,断不会在这时候与我们翻脸。”

   “再说上一次西夏与阿里骨联兵,阿里骨失约不至,西夏人正恨着他呢。”

   王厚听李宪这么说不再言语,他起身看着窗台外熙河新城的方向。

   而章楶则道:“我也以为不可出兵!”

   “何故?”

   章楶简洁明了地道:“兵未练熟!”

   章楶为经略使后正在整兵。

   章楶上奏天子说,古往今来大多数王朝的兵马,一开始都非常善战,但久而久之便非常懈怠。

   打仗的时候进而不进,退也不能退。

   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宋朝的军队腐败惊人,虽说已经实行将兵法进行改革,但是仍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所以章楶说,要胜西夏,唯有裁掉旧军,编练新军一条途径。

   官家对立下赫赫战功的章楶十分赏识,对他的建议也是当即采纳。

   官家听从了他的建议,让章楶在对原先熙河路三军的基础上,重新拆散重编。

   章楶将隶属于原先秦凤路的旧兵进行缩减,同时严格实行蕃军和汉军混编,同时严明军纪,补充兵械,进行操练。

   如今操练已是半年,章楶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所以打算将出兵湟州之事,推迟到明年秋天。

   章楶的要求,李宪肯定是不答允的。

   李宪道:“官家的意思,让你年内出兵打下邈川城,哪能拖到明年秋天?”

   邈川城是青唐第二大城,仅次于青唐城,攻下了邈川就如同攻下了湟州。

   不过章楶却显得非常的坚决:“兵未练就,各路将官还未熟悉兵卒,特别是从太学来的武生根本不了解战阵,如何能战?”

   李宪道:“经略使去年夏贼一战,出兵前,众皆疑惑,唯独经略使力排众议,何其果断。”

   “洮水一战,梁乙埋胆寒,夏人至今不敢谈熙河二字,为何如今却不敢了?”

   见李宪以言语相激,章楶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夏人攻,我守,故能胜之,如今攻守易势,一旦不慎则是全军覆没之局。”

   李宪道:“莫非章经略为帅,只能守不能攻?”

   章楶道:“不是不能攻,只是兵未练熟,仓促出兵必无胜算。”

   无论李宪如何说,章楶反复强调‘兵未练熟’这句话。

   章楶编练新军还大量采用,出身太学的武生。

   当初章越改革太学,将太学生功课分作经义和治事。

   其中治事就有治民,武学,算学,水利,律学,史学等等。太学生除了经义的功课外,必须选一门治事。学习武学的太学生被称作武生。

   对于太学生出身的武生,天下各路的宋军说实话都并不待见。

   自文武殊途后,武将和文官仿佛两个系统,有着天然的隔阂。这与汉唐那等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的士人完全不同。

   当然宋朝也是基于五代之祸的防范意识,故意让彼此对立,甚至在文官与武将间制造矛盾。

   所以这些武生,只有熙河路的宋军愿意接纳。

   反正将兵法,已将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体系破坏了,形成了训练与作战一体。那么也不在乎读书人领兵治军。

   想要兵马能打,那还是节度使那套制度最好用,这是毋庸置疑的。

   章楶如今建功立业之心极重,又兼熙河之胜,所以一切只讲究效率,而且也不怕得罪人。

   首先他发觉读书人来治军,确实效果不错,先在军纪上立竿见影。

   其次学习得快,平日在太学时武生就学习什么是治兵之法,将兵之要,刚刚领兵时确实理论跟不上实践,但一旦熟悉上手了,就是一把好手。

   所以章楶对整训出来的兵马极有信心,等着日后一鸣惊人,一战功成,好遂了他凌云之志。

   如今兵马操练了一半,章楶断然是不肯用兵。

   李宪和章楶吵得是各不相让。

   李宪心想,当初洮水之战前,还不是自己让章楶领兵,他哪里能升任熙河路经略使,如今倒是反对起他来了。

   二人吵得急了。

   章楶回复李宪道:“如今出兵湟州万一事败,则他日众必怨我,公无半点吃亏!”

   李宪怒道:“你既是如此说我,那么你我各自书写奏疏一封,至天子那,看看到底谁对谁错。”

   章楶道:“写便写。”

   于是章楶李宪二人当场闹翻,二人各自回去后上疏天子。

   章楶也觉得这一次与李宪吵架有些鲁莽,万一官家震怒将熙河路易帅,那么自己不是前功尽弃。

   于是章楶想了想又书信一封求章越替自己在天子面前说项。

   ……

   御前官家将李宪,章楶的奏疏给了章越道:“章卿你道当如何办?”

   章越早从章楶的信中知道了,二人吵架的缘由。

   对于这封信,章越收到时也是有些无语。

   为何呢?

   还不是章楶在洮水大捷后,整個人有点飘。

   章楶以书生掌兵,成就这番大功,获得了宋对夏交兵以来最大的胜利。他的膨胀是章越所可以预见的。

   若章越在当年骤然得此大胜,也绝对会飘。

   章楶毕竟还是年轻,这个时候难免控制不住自己,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所以将曾举荐过自己的章越和李宪都有些不放在眼里了。

   这也是不少读书人的通病,考试考了好成绩,总是忘记了感谢老师栽培。虽说读书的事多半是靠自己,但也要靠老师引进门啊。

   不过章楶对章越还好,只是这两年二人来往的书信里口气有些不小。

   但对于李宪的恭敬,听王厚给章越消息中可知,那绝对是肉眼可见的下降。

   所以这一次章楶与李宪的冲突,也算是一种必然。

   现在官家将二人奏疏丢给章越,说明他对章楶也是有些不满的。

   攻打湟州是官家授意李宪的,如今章楶抗命,显然是没将皇帝的命令放在眼里。

   章越对官家道:“陛下,湟州势在必得。”

   “请看!”

   崇政殿地图上,章越继续为天子比画地图。

   对官家而言地图上每个角落他都不知看了多少次。

   章越指着图对官家道:“臣的意思,从熙州出兵攻下兰州后,再从兰州渡过黄河,取道西夏的卓啰军监司庄浪河河谷北上攻打凉州,此乃汉武帝断匈奴右臂之故事。”

   “但取凉州,必先取湟州,若湟州不得,青唐,西夏随时可以出兵截断兰州与凉州之联系。”

   从地图上朝北看去。

   从湟州出发再往北就是西夏的统安城,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童贯逼迫刘法出兵,结果在统安城下大败。

   章越从熙河路攻夏取得就是这条路线。

   官家熟视之后,他虽仍是主张正面进攻衡山,但也不反对章越从熙河路出一路奇兵攻下凉州,兰州,完成断西夏右臂的战略规划。

   官家如熙宁三年的策略一般,横山正面为主,熙河路侧面为次。

   官家道:“若一旦攻下凉州,则绝夏国的丝绸之路,这也是攻敌必救之策。”

   章越道:“陛下,所以取湟州才不容有失。臣以为地方帅臣的意见至关重要,既是章楶上奏言不可出兵,若强迫他出兵攻打湟州,若是败北,但泄了我军在熙河的连胜之势。”

   “臣以为陛下还是要听帅臣之见!”

   官家则道:“那也不能全听啊,朕听有人道,章楶在熙河练兵,专营兵为将有之事,将国恩作为己恩私相授受。”

   章越心道,何人在背后暗箭伤人?

   章越心底清楚,官家这是既用着你,也防着伱的帝王心思。

   章越愤慨道:“陛下,世上专有一等人,自己一生徒然,一事不成,但对他人却专思诋毁之能事,还处处以忠君报国为名。以臣看来这等实在是误君误民。”

   章越说完一旁的元绛则反对道:“陛下,话不能这么说,国家意在平贼,却不是生贼。若是夏国这般不平,又生一贼如何是好?不可不防祸于未然啊!”

   章越看了一眼元绛,此人总是在恰好的时刻扯自己后腿。

   章越道:“陛下,疑人勿用,用人勿疑,若是如此,边臣们都不要办事了。陛下何必用章楶在熙河,换上那些老成持重之士不是更好?”

   章越一语道穿官家急于对西夏有所建树的心思。

   官家心道,有李宪看着应是无事,日后章楶立了功再调走就是。

   官家对章越道:“那么以章卿之见当如何办?”

   元绛闻言心底一堵,官家再度在他与章越之间,选择了支持章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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