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方才接了拜帖,回了书院深处。
等候之时无聊,熊赐履便说了两句闲话:“顾炎武也是个极有意思之人,皇上可知顾炎武曾因世仆名陆恩诬告陷入牢狱之灾,为故交代为说项,挪在松江府审理,便有人请托到钱谦益门上,钱氏声言:“如果宁人是我门生,我就方便替他说话了。”
归庄便代顾炎武拜了师。谁知顾炎武知道后,忙叫人索回拜师帖子,谦益不与;顾炎武便自写告白一纸,声明自己从未列于钱氏门墙,在通衢大道上四处张贴。使得谦益大为尴尬,解嘲道:“炎武也太性急了!”
皇帝虽觉顾炎武此事性急,却也欣赏他的气节,只一笑置之。
说着话儿,便见那书生前来,打开柴门,将身一让,说道:“诸位请随我来。”
容悦跟在皇帝身边,并不敢多看多言,不多时到了一处精舍,却只得留在门口,不能入内,耳边听得众位许多商讨理学之语。
明末的大学诸如黄宗羲、顾炎武等,均支持‘经世致用’,玄烨又是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人,自幼苦读经史,又常同臣子们讨论,自有一番造诣,倒也说的投机,黄宗羲对这个后生生出些欣赏。
可他毕竟双目如炬,越聊得深入越察觉出玄烨话里话外对皇权的拥护,并透漏出招揽之意,他转念一想,熊赐履与汤斌均报效清廷,想必这位青年也是清朝鹰犬,于是便脸色渐渐冷下来,甩一甩广袖道:“如此清贵人品,却不外是清廷说客,”他微阖双目,淡淡道:“这便去罢。”
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理睬,那架势,再不走便要叫人来驱赶了。
这下叫玄烨好生没有颜面,尤其又当着熊赐履与汤斌的面,偏汤斌也是耿介之臣,也不知如何圆场,熊赐履正在心底想着法子。
‘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只听一声清越的女子声音传来,朗朗吟道。
这句乃是黄宗羲书中之句,众人听到这话大为惊奇,不由转头看来,只见一容貌清丽,形容秀美的青衣小婢缓步而入,凤目中轻灵似水,恍若九天仙子。
黄宗羲虽是厌恶怎生还有个女子在,偏偶听一女子习读自己写的书,甚为好奇,只抬耳听着。
“素闻先生胸襟抱负亦远胜鲲鹏,见识卓绝,更有一颗热忱之心,常怀孔圣人‘达则兼济天下之志’,竟不知今日一见……”容悦淡然一笑,娓娓说道:“今日一见,却觉得先生虽学富五车,却固着拘泥,循规蹈矩,只知愚守旧则,全无半点开阔胸襟,吐故纳新,说是读书,倒不如说嚼书,未免有损人师风范,妾倒要为满院书生一哭。”
众人便是一惊,这女子竟敢暗讽一代大儒,偏黄宗羲也躲不开文人相轻的弊病,骤然听到这等暗讽的话,竟越发想听下去。
容悦一心在皇帝身上,自然看不惯有人给皇帝冷脸瞧,当下便不服气,冲了出去,可到底她不是个善出风头之人,这一出来又不由有些后悔,生怕给皇上丢人,只偷偷拿眼去瞧皇帝。
黄宗羲无甚所谓地笑了一声:“无知妇人,也知何为理乎?”
皇帝微微颔首,容悦方知他没有生气,心想反正也冷场了,倒不如试试激将之法,于是硬着头皮说道:“妾身无知,也曾在家主身边伺候笔墨,耳濡目染,先前听得先生与我家主人谈理,先入为主,以为先生是心怀天下,仁爱黎民之人。”
黄宗羲才听一女子阅读自己的著作,倒更有些好奇,况说话的亦只是个奴婢,更是叫他拉不下脸来,只依旧背着身,说了句:“方才交谈,已知你主人与我并非一路,道不同不相为谋。”
容悦本未上朝见识过议政,只是自己幼时跟在姐姐身边粗学浅见,后来又胡乱读了几本书,只是靠自己悟性领会,加之她如今被逼上梁山,口不择言,观念倒显得比那些混迹官场的人清新些:
“先生曾说‘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妾读至此,深为感佩。想朱明王朝,为君者昏聩不堪,宠幸奸佞,以致像先生这样的有德有才之辈投效无门不说,那些王公大臣只知再三盘剥民间中饱私囊,不知造福百姓教化一方,致使小民苦不堪言。而我大清康熙皇帝,勤政爱民,且推崇儒学,屡施德政,降惠于百姓,以致万民感戴。而先生竟宁愿坐他朱家的冷板凳,也不近大清的热炕头。”
汤斌见这丫头句句皆是诛心之言,不由惊恐,正欲开口,却被熊廷弼拉了一把,忍下声来,继续听着。
“妾私心里以为,若先生得以出仕,康熙皇上必然对先生推崇备至,言听计从,那先生惠及百姓的金玉良言便可付诸实际,这样才能使百姓安乐,普天同庆,而先生却为一己之得失,置万民于水火而不顾。这岂不违背先生为天下,为万民出仕的初衷。孔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先生如今所作所为,亦是违背圣人教诲,其中多少自相矛盾之处,实在叫妾难以理解。”
汤斌只觉冷汗阵阵,瞧向皇帝,只觉他面色肃然,也瞧不出悲喜,待转过视线,却几乎惊的大睁双目,黄宗羲,竟然转了过来。
那双眼中微有惋惜之意,却也盯着面前女子瞧了一眼,叹道:“可惜了。”
容悦以为黄宗羲是讽刺自己女儿身却不知高低地在此处讲经,偏她被皇帝骄纵惯了,当下不服气道:“英雄每多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佛言,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不成想先生竟也拘泥皮囊,不重本质。”
黄宗羲复又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还读过《金刚经》?”
容悦心想,这三板斧耍完是要露馅儿了,于是忙圆谎道:“不过略有涉猎,阳明先生儒道佛三修,从而得‘知行合一’之至理名言,于宸濠叛乱时以文官身份,无兵符令箭,亦平息战火于无形,免百姓所遭涂炭,明武宗荒诞,大建豹房,网罗天下奇珍,****人妻之女,若阳明先生亦执着于这些声明,避世隐遁,是将百姓陷于水火。而阳明先生神机妙算,用人唯贤,若也执着这些外在相状,想不能有此名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