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盈盈拜倒,语声婉转带着一丝轻颤:“臣女恭请皇上万福金安。”此刻距年轻的君王不过咫尺远,龙袍下摆繁丽的海水江崖纹饰映入眼帘,那细密匀停的针脚清晰可见,似乎可以数的清那一瓣一瓣的金色龙鳞,她越发紧张,手心里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皇帝声音极是温和,含笑道:“起来罢。”又吩咐容瑾赐座。
容悦谢了恩,斜签着身子挨着那黑漆撒螺钿珐琅面龙戏珠纹圆凳坐了。
皇帝问:“皇祖母身子可好?”
容悦答:“回皇上,老祖宗一切都好,老祖宗说皇上善加保重自身,便是孝顺了。”
皇帝点点头,抬手把玩着书案上的一枚青玉荷叶洗,声音温润如三月春风:“这保和殿不比后宫,许多不便宜之处,若哪里短了,便去知会容瑾。”
容悦唇角微微一勾,眸底便漾起一抹笑意,声音也放松许多:“多谢皇上。”
皇帝笑说:“记得你喜爱看些游记话本,朕早年间珍藏了些,仓促间只找到几本,拿来给你看着解闷。”说着将桌上两本蓝皮书簿捡起来递向容悦。
那玄色织金袍绣接着海蓝色马蹄翻绣,衬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如劲竹修篁般,容悦从未如此仔细打量过外姓男子的手,不觉双靥飞上两朵红云,轻轻抬手接了过来。
容悦见打头的是一卷《徐霞客游记》,却是自己苦寻不到的第十三至十九卷,倏尔笑道:“我只看过前十二卷,这后头一半怎么寻都寻不见,却不想今儿见了。”
她本就生的丽质天成,骤然一笑,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甜美如甘泉清露,眸中又泛着流光,添却两分俏皮。
皇帝唇角轻勾不语。
“徐弘祖闻奇必探,见险必截,书里有古洞、名刹、温泉、奇峰,读着大有兴味,直教人丢不开手。”容悦欢喜说着,又怕皇帝以为她太过顽皮不够贤淑,遮掩道:“我也不常读这些……”
皇帝不以为忤,反倒顺着她说:“读游记可以增长见识,开阔眼界,这些书里讲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都是极好的。郦道元的《水经注》引天下之水,里面讲的矿藏、纺织、冶金和水利,朕每每读之,都大有裨益。”
容悦不禁大为赞同,道:“水经注中讲水有汾水、济水、泗水沂水洙水等等,描绘极为贴切,引人入胜,恨不得去瞧瞧……也不拘这些大家,许多散书里记载的风土也甚为有意思。”
她说着视线扫过皇帝,见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紧紧盯着自己,便似深夜波平浪静的大海,沉沉地,叫她惶遽不安的心渐归宁静,又卷起骇浪惊涛。
似乎周遭空气中俱是一条条极细的金弦,弹拨着吟唱般的乐曲。
彼时天将日暮,整间大殿内光线晦暗不明,只觉宫女轻手轻脚往四处上灯,便有那晕黄的光圈此地从各处卷来。
衬着皇帝的脸庞轮廓清峻如刀刻斧斫,那容色却是极为温和的,只是这样灼灼地瞧过来,却叫她招架不住,不过心甘情愿溺毙在那千尺古潭罢了。
皇帝见她羞怯地侧过脸去,方收回视线,说道:“朕还要批折子,这屋里灯光亮,你坐在那里看罢。”
容悦点头,依言在左首紫檀嵌鎏金珐琅福寿纹摆屏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摊开书来看。
鎏金铺兽首衔环钵盂式铜炉中喷薄着云雾般的苏合香气。
御前的人办事极有章法,上茶呈点心,脚步轻快,不闻轻微响动。
容悦看到认真处,习惯性地抬手去摸右手边,握起一块芙蓉糕拿到嘴边咬了一口,方后知后觉,抬目望去,见那紫檀玄漆錾花翘头案上不知何时摆上两样精致点心,左侧则摆了一方绿地粉彩凸花叶式笔掭,一只玉管紫毫小笔。
这是她往日的习惯了,她心中微漾起一波轻喜,转头见皇帝正低头批阅奏章。
橘色的光线扑在皇帝脸上身上,便将整个人烘的暖融融的,像极了那年春光正好,阿玛额娘带着她姐弟几个往庄子上踏青,那如浪的麦田上洒下的日光,便一如此刻。
她见那端砚中朱砂将涸,索性站起身来走至御书案前,提起松竹纹墨研细细研磨起来。
窗外夜色浓稠的如上用的松烟墨,炕几上本摆着九枝錾花龙凤呈祥银烛台,大炕旁又摆着一架赤铜鎏金的凤凰提灯,将室内照的恍如白昼。
皇帝似遇到难处,轻轻蹙眉,几次将奏本端起又放下,半晌才又在素笺上落笔批奏。
她研好了墨,立在一旁瞧着,皇帝提笔蘸墨,落在奏本上的字体棱角分明,刚劲有力,四平八稳,隐隐蕴藏着无限气势,却也不过是蕴含着,一眼望去也不过舒展温和,到底是字如其人。
她越看越觉得好看,见那盖碗中的茶水见底,便出门去知会思勤,恰好见思勤已拿巴掌大的填漆茶盘端了一碗熏熏的茶来。
容悦打开盖碗略瞧了一眼,不由轻声说:“这会子了,喝这样浓的茶……”
思勤压低声音答道:“不瞒小主,皇上****批奏折到深夜,吩咐了每晚这个时候就换浓茶来提神。”
容悦轻叹一声,接过茶盘道:“浓茶伤胃,夜里怕要焦渴,姐姐不如去吩咐兑一碗蜂蜜水备着。”
“到底是小主考虑的周到。”思勤应着转身回了御茶房。
两旁早有一小宫女挑开帘子,容悦回了书案前,学着思勤的样式,将青瓷盖碗放在桌上寸许处。
皇帝转头端茶,抬目见是她,略愣了愣,才笑道:“看得累了?”
容悦摇头,微咬下唇道:“思勤几个在忙着,臣女便帮把手。”
朦胧的灯光映轻薄如纱的衣领,那象牙白的领巾上浅绣小朵小朵的绯色樱瓣,清风拂过,便吹散一地落英,洒在女孩柔嫩近乎透明的耳垂、脸庞和微微颤抖的羽睫上,直让人忍不住想要拂去那茜红落英。
皇帝垂眼拿盖碗轻轻拨着茶碗中的茶叶,屋中安静到极致,只有青瓷碰撞的细微声响。
那茶汤颜色幽褐,漾在碗中,一圈一圈地散开,直如春蚕吐出的丝,做一个茧儿,将人护在里头,再也听不得外头的狂风暴雨。
片刻,皇帝才缓缓道:“你今儿必是累了……时辰不早了,你去歇息罢。”
容悦福了一福,应了个是。方退出两步,又听皇帝在身后唤了一声“容悦!”
皇帝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她不由回转过身去,见皇帝朝她伸出手来。
她不由有几分慌乱,嫩白的脖颈泛着微微粉红,樱唇如瓣,被那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住,却是娇羞到了极处,终归轻轻交过手去。
十指交握的一瞬,眼前唯余纯白一片电光,她只觉心底被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地东西塞满,又似堕入海洋中,需得深长地呼吸才不致溺毙。
皇帝的大手分外有力,微微用力,她本就有些脱力,软软靠坐他膝头,被他紧紧裹在怀中,紧到几乎以为两个人的血脉都要融汇在一处去,却没来由地感到安心,那种谁也给不了了安稳。
头顶的八面薄纱彩绘宫灯的温暖光线便如同橘色花瓣笼罩的漩涡,她紧紧掩着双眸,眉梢眼角被一只温暖的手轻柔抚过,那手却极缓,似是在爱抚一样稀世珍宝。
自打阿玛额娘过世,谁还如此将她当做宝物,她贪恋这份温柔,蜷曲在那双臂膀里。
外头明明是九月天,却好似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小小的人儿如黑夜中乱飞的飞蛾挣扎着向着温暖的火苗,不觉心中泛起一股如泣如诉之感,湿热的重重雾气氤氲了这世间,冲散了离合悲苦。
只有这一时欢好,便抵过人间疾风骤雨无情苦。
御案不知几时被踢了一脚,倾荡间几本明黄包裹的奏章滑落在床上,地上,脚踏上,青花瓷飞龙出云花样的盖碗咕噜噜滚落在厚重的地毯上,蜜色的茶汤极快地被吮吸干净。
穹顶的木质浮雕如意云龙浑金毗庐帽打着旋儿似的,晃得人似晕似炫,混混沌沌地睡去,即便睡去,唇角还挂着一丝浅笑痕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