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安此时心头有些可惜。
可惜了。
老道士没在这里。
他要在这里,就可以光明正大逢人就说,这位施主,我观你印堂发黑,今日五步之内必有凶兆。
此时的店里,原本就坐了五桌的客人,加上他们这桌就是第六桌客人。
那几桌客人里,其中一桌是一对父子。
一名面相忠厚,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正陪伴着一名古稀之年的老人。
看那老人咳嗽剧烈,面色蜡黄,身子虚弱,面对桌上一桌秀色可餐的饭菜,却没有食欲动筷子……
晋安在心里猜想着。
应该是孝顺儿子带病重老父亲进城找名医看病。
民间总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位中年男人能陪着病重老父亲进城看病,倒也算是个大孝子了。
晋安跟老道士住一块大半年,也算是多多少少懂得一些看人的面相,他见这对父子不单单是印堂发黑那么简单,尤其是上眼皮田宅宫位置更是乌黑盖到印堂,晋安心里有了点底。
怕是老人家的病根不在自身,而是祖宅或乡下祖坟出了问题。
要么是祖宅或祖坟里住进了不该住进来的喜阴小玩意,比如蛇虫鼠蚁这些;要么就是祖宅或祖坟里长了不该长的东西,比如樟树、椿树、槐树。
因为这三种树木根系发达,很容易横生到棺木里,打扰到先人清静。
民间习俗里把称这为“横生枝节”。
而且在祖坟三米内,也不能生长带刺类的植物、灌木丛,或是毒草。
在农村比较常见的带刺类植被,诸如有山枣树、刺槐、荆棘树林等,农村人相信这些刺生长在祖坟附近,会带来噩运,让先人如鲠在喉,不利于风水流动。
风水,风水,流动的才叫风水。
活气才能散掉墓地里最容易聚集的阴气。
毒草也同理,坟头长毒草说明墓下葬的人,风水不对,阴气聚而不散,从而生长出最喜阴的毒草。后人要赶紧安排迁坟,给先人换个舒服的地方,以免祸及三代。
不过坟头长毒草也有另一种说法,假如是五步内长毒草,这就要小心了,这墓地里葬着的人很有可能是中毒身亡的。
是不是中毒身亡,开棺看下尸骨就能确认了。
……
以上这些,都是晋安这半年来带着老道士在身边,时不时听老道士唠嗑,零零碎碎听来的一些风水,看相总结。
真是应了那句话――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看完那对父子的面相,晋安心底已经有了把握,随后又看相第二桌食客。
那桌客人的人数有点多,一对母女女眷坐在桌子前,很有大户人家涵养的文文静静吃着面前饭菜,桌上菜色并不多。
是很清淡的二素一汤。
而那对母女的左右两张桌子,各坐着几名带刀护卫,其中一桌护卫看向那对正在文静吃饭的母女目光,不经意间,眼底升起图谋不轨的阴霾,狠唳之气。
这对母女的血光之灾,看来就是源自这些“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的家丁护卫了。
一对柔弱母女出门在外,身边没家里男人陪伴,都是些外人护卫,到了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很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比如绑票,勒索,最后撕票的案例,比比皆是。
这年头保镖反噬主子的事,并不少见,尤其是这个年代的通讯技术落后,指不定哪天就引狼入室,招了几个隐姓埋名跑到外地的杀人通缉犯当家丁护卫。
晋安仔细留意了下那几名心起歹意的护卫,这几名男人都是身材粗壮,魁梧之人,身上血气厚重。通俗的讲就是体内雄性荷尔蒙多,所以体毛特别旺盛,如头发,眉毛,胡子,胸毛都特别旺盛。
现在又是夏季,天气炎热,他们敞开的衣领前,露出黑乎乎胸毛。
晋安被这几人的眉毛吸引目光。
这几个大汉都是浓眉大眼类型,偏偏长得不整齐,眉头很茂盛,眉尾凌乱散开,这种眉毛叫头重脚轻,因为形似一把扫帚,所以叫扫帚眉。
像这种长了头重脚轻眉毛的人,性格属于心浮气躁,冲动好斗。
而且为人好高骛远,喜欢来钱快,不会老老实实赚小钱。
可你要是长了扫帚眉也没啥太大毛病,无非就是平日里好吃懒做一些,喜欢来钱快,为人懒散些…但坏就坏在你扫帚眉周围一圈,乌黑得都快赶得上在眼睛上方贴了一对海参了。
这种发乌的扫帚眉,不是拦路抢劫的通缉犯,就是绑票撕票的杀人犯,手里犯过人命。
这家主人也真是够倒霉的,花重金招护卫,本来是为了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女,结果是引狼入室,招了家贼。
这对母女吃饭细嚼慢咽,衣着朴素,二人吃饭也只点了两素一汤,并没有学其他大户人家的铺张浪费恶习,一看就是俩菩萨心肠的良善之人。
今晚如果没碰到晋安他们,看那对母女的印堂发黑程度,倘若真落在这些杀人犯手里,最后的下场只能是花开不堪折。
……
晋安再看向剩下的最后一桌食客,那桌食客是一对夫妇,男的瘦小,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瘦瘦弱弱体格。而女的则牙尖嘴利,身材肥胖似一头大肥猪,一看就是不好伺候的主儿。
那男的额角发黑,那里是代表父母位的天庭宫,天庭宫发黑说明爹娘已经没了。
再看那男的目露哀伤,恐怕是爹娘刚刚过世没多久。
再看他们两口子连夜赶路,晋安猜想,估计他们是跟爹娘是分开住的。
有可能是儿子跟媳妇儿住在城里,爹娘住在乡下,突闻爹娘过世噩耗,儿子带着媳妇儿连夜回乡下奔丧,见爹娘最后一面。
至于那体重起码超过两百斤的肥胖女人……
她奸门隐隐断裂,说明夫妻间的生活早就心不合,夫妻间早就埋下矛盾。
现在就只差一个导火索,把夫妻之间的长年累月矛盾给引爆了。
而能让老实,懦弱丈夫爆发,甚至最后动手杀人的,估计也只有触碰到男人心中那根最不可碰触的逆鳞,才能让一个懦弱男人丧失理智。
男人的逆鳞是什么?
并不是他自己的尊严。
男人的尊严在生活面前连狗屁都不是,他可以忍辱负重,他甚至可以承受胯下之辱。
但只有生自己养自己,打小记事起就不喜欢吃鱼肉只喜欢吃鱼头的父母,才能让一个老实男人彻底爆发。
比如妻子平日里一直看不起男人父母,甚至连死了都还不忘埋汰男人父母。
……
……
真的是应了风水先生的那句话。
今天能找到这座客栈的人,都是将死之人,不是病重大限将至,就是有血光之灾。
就连晋安这个粗通一点面相的人,都看出了这这一轮面相看下来,
当看完在场几桌人的面相,晋安突然有感而发:“义先生、钟前辈,你说这人生际遇,真是玄妙不可言……”
“你一个劲在心里藏着心思,藏着自己的小秘密,可偏偏你又把所有秘密都写在了自己的面相上。你越想藏住心底秘密,你越是藏不住任何秘密。”
“这就好比在你私塾里上课开小差,总觉得自己足够隐秘,别人都发现不了,其实老夫子站在那,把每个学子的小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老夫子不想点破让你难堪。这些学子就好比是这阳间的普罗大众,而老夫子就好比我们头顶的天道,你做了多少恶,天道都视察得一清二楚,把一个人的功与过都记得清清楚楚,善人死了能当阴差,恶人死了下十八层地狱拔舌掏心挖肺……”
然后,晋安把看人面相的结果,跟风水先生和大头老头分享。
两人听完后。
眼里露出后生可畏的欣慰笑容,居然一点都不意外。
想想也是。
两人都不是凡人,尤其是风水先生,他本身就是吃这口饭的,风水、面相上的造诣深不可测。
“想不到晋安公子对命理之数也有兴趣?”
风水先生欣慰笑看着晋安。
“先生谬赞小子了,这些都是老道平日里偶尔跟我闲聊到的一些面相知识,我这点连皮毛都算不上的命理本事,在义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就如同在关二爷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晋安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认识得很清楚的。
晋安不说还好,这一说,风水先生眼睛明亮,惊讶的哦了一声?
“无心插柳反倒柳成荫,看来晋安公子与我们风水一门也是颇有缘分呐。”
“刚好我手里有一本讲义风水的《阴阳青囊经》,还有一本讲义命理的《神峰通考》,这本属于四柱八字命理之一,晋安公子若真想学命理之道,可以由此书入门,但凡要想学命理必看此典。如果晋安公子想学风水、命理,明天我就让人送到五脏道观。”
风水先生起了爱才之心,觉得晋安公子的悟性这么高,如果不入他们风水先生之门,实在太可惜了。
三人说谈间,客栈里突然传来争吵声音。
是那对奸门貌合心不合的两口子吵起来了。
“姓黄的,你爹娘死了,我体谅你,你说要连夜回老家,老娘我也肯委屈自己这三月不沾阳春水的身子,发了疯的大晚上跟着你连夜吃苦赶去你老家。我对你足够好了吧,我对你足够迁就了吧,我不就吃不饱饭多点了些饭菜吗,你至于这么抠抠搜搜,连碗饭都不让我吃饱吗?”
那女人嗓门很大,嗓门一吼开,全客栈里的人都听到了。
同时也看得出来,这女人在家里强势惯了,即便到了外头,都要压自家男人一头,在外人面前丝毫不给自家男人面子,骂自家男人废物,窝囊废,一脸嫌弃样子,这就是个不讲道理的悍妇。
在家里强势。
在外头也强势。
谁要摊上这种悍妇,丈夫性格很容易自卑懦弱,子女性格也很容易自卑懦弱,这种男人算是彻底废了。
身子瘦瘦弱弱的丈夫,听了自家婆娘的怒气冲冲大嗓门撒泼,他性格卑微的朝周围食客满是歉意的道歉,然后偷偷拉拉自己婆娘衣袖,小声懦弱劝说道:“不,不是,媳妇儿你误会我了,我不是故意不让你吃饱,我…我…我只是觉得刚才已经点了一桌饭菜,我们再重新点一桌饭菜肯定吃不下…我们可以少点一些饭菜,等不够吃再继续点。”
“而,而且,我们出来的匆忙,身上带的盘缠也不多……”
那男人一看就是嘴巴笨的老实男人,说话结结巴巴。
哪知,那女人根本就不体谅丈夫的不容易,依旧不依不饶的泼妇骂街道:“省,省,省,说白了就是你这个窝囊男人没本事,赚不了几个铜子。”
“当初老娘我真是瞎了狗眼,才会委屈自己嫁到你们家,好日子没过上,还整天净跟着你吃苦受累。”
“你爹娘死了,跟我又有几个关系,我本来就不想去乡下见你一共就没见过几面没什么感情的爹娘和穷亲戚们,是你非要拉着我去乡下见你爹娘最后一面。我都委屈自己,给你足够大面子,肯喂I去自己陪你去乡下见你爹娘最后一面了,你却在一顿饭上对我抠抠搜搜,姓黄的你还是个男人吗,让女人跟着你忍饥挨饿吃苦头。”
那女人是得势不饶人。
嘴巴一次比一次恶毒。
晋安摇摇头,叹息一声。
他总算明白,这丈夫到最后为什么会忍不住爆发,把他妻子给杀了,生活在这种压抑家庭里,每天过得生不如死,而爹娘又过世了,世上唯一值得牵挂的亲人走了,他的心已经死了。
而一个人心死了,变得冷漠,就能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就看守住最后一份道德底线的那根紧绷弦,最后是被谁拨断的了。
“这里有这么多外人在,媳妇儿求求你别再说了,你说我就可以了,不,不要开口闭口就骂,骂我爹娘……”
“我爹娘已经过世了,留,留一份清静给他们,们吧……”
瘦弱男人一直被性格强势的婆娘压一头,性格变得很懦弱,他朝肥胖女人目露哀求的结结巴巴说道。
哀求对方不要再辱骂他爹娘了。
“吧,吧,吧,你个窝囊废,连话都说不利索,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这个屁本事都没有的穷男人家里。”
泼妇女人两手叉腰的气势汹汹骂道:“我就说你爹娘怎么了,你倒是拿出点带把子男人的勇气打老娘我试试看?老娘我站着让你打,你连抬头看老娘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废物,你爹娘怎么教养出你这么个窝囊男人。”
那男人一个劲哀求。
求女人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骂他父母。
可女人得势不饶人,继续强势骂男人,男人懦弱低下头,两手拳头紧紧握拳。
啪!
一双筷子重重拍在桌子上,是那对吃饭细嚼慢咽,吃饭文文静静的母女里的中年妇人,将手里筷子拍在桌子上。
“说够了没有。”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再吵,就把你这个悍妇丢出去。”
随着这名妇人发话,她带来的那些护卫,全都目光凶恶瞪向那泼妇,他们也是早就看这泼妇不顺眼了。
但没有自家主子发话。
他们这些下人也不好独自行动,以免给主子惹来不必要麻烦。
那名被妻子骂得抬不起头来的懦弱丈夫,眼里带着感激的看向为他出头说话的妇人。
那泼妇也不知是真的傻,还是在家里强势惯了,以为在外头也可以像家里一样强势,面对对方人多势众,她一点都不怕,一身悍妇气势的拍桌子站起身,重重扇了自己丈夫一个耳光:“你们这对奸夫淫(啊?)妇当老娘是死的,当着老娘的面在眉来眼去。”
“我说你这么个窝囊废物,怎么有人会替你说话,原来是有姘头看上你这了。”
“老娘都还没嫌你穷,你倒是先嫌弃起老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路边随便一个荡妇都能勾走你的魂。”
这悍妇骂人的话很难听。
是个人都听不下去。
“好好吃你的饭,别乱插嘴别人的家务事。也不知道你是什么眼光,连我家这么个窝囊废男人都能瞧得上,是不是因为你贪图富贵,嫁了个已经不能做男人的七八十岁糟老头子,上下两张嘴在家里没被喂饱,所以连我家这么个窝囊废男人都能看得上?你自己不是带了十几个男人吗,管好你自己的上下两张嘴。”
“你……”那名妇人当即被气得脸色发白。
但生在大户人家的她,从小接受的教养,又怎么吵得过乡野泼妇。
那泼妇骂起街来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你什么你,你当众勾引别人家的男人,大伙都看见了,你还想带人打人不成?”
“打人了,打人了,有人当众打人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噗。
看着倒在地上撒泼打滚,最会演戏的肥胖女人,晋安轻笑出声:“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我只看到一个泼妇在骂街,吵得我心烦意乱。”
风水先生和钟老三也是附和说道。
“父亲,我们也什么都没听见。”那名大孝子此时也接了话。
客栈里的所有食客都站在那名妇人身边,这下可把那泼妇气得面色都发白了。
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忽然,那肥婆泼妇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这个时候,外头还没有停止的丝丝凉意雨夜里,又来了一伙人,这次来的是四名押镖的壮汉,带着镖旗――
但他们押的镖,不是活人。
而是一口棺材。
一口被二指粗麻绳,牢牢缠绕好几圈,并且贴满了道家黄符的黑漆棺材。
那口棺材被马车拉着,因为下雨的关系,棺材不能被雨淋,所以马车上加盖了一层雨布,可还是有部分雨水打在棺材上,把棺材上的黄符打湿不少,融化黄符上的朱砂,流淌下赤色的水。
不注意看还以为是棺材流出了血水。
这四名大汉身上都是阴气很重,一看就不好招惹,尤其还是大晚上押镖活人最忌讳的死人棺材,难怪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泼妇都被他们吓得不敢出声。
“押阴镖的走阴镖师?”晋安精神一振,这客栈越来越有意思了。
走阴镖师,押的啊什么?自然都是阴镖了。这阴镖不是棺材,就是死人,要么就是古墓陪葬品等,都是‘活人哭,死人笑’的冥间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