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
天边晚霞如火,夕阳西斜。
泛黄古旧。
而在东边遥相呼应的升起一轮淡淡悬月。
虽然府尹大人特地将宴席设在晚饭点,此时日薄西山,头顶没了太阳,可拂面刮来的夜风依旧带着闷热。
府城。
府衙。
这次设宴是在府衙里的内堂。
地方衙门一般分为三个区域,最前面是处理公事的公堂,对薄公堂的典故就是出自这里了。
公堂中间是幕僚或一些小官吏们处理公务的区域,比如案牍库、文房等都在这里。
最后才是内堂。
这内堂只住府尹与府尹的家眷,类似于机关大院那种。
当然了,康定国并不限定你一定要住在衙门里,也可以自己出钱修建府邸。
此时的内堂大院里。
灯笼悬挂,下人们川流不息,为灯笼点上蜡烛,虽然现在太阳还没完全下山,但这些灯笼的点亮,还是让院子里的视线变得开阔明亮,增添人气。
此时的院子里,摆开两排案桌,每张案桌上都摆满了解渴降暑的酸甜水果。如果按照一人一张案桌来算,场中案桌共有二三十张。
而在上首位置,则摆开两张案桌,不用说,这其中一张案桌肯定就是府尹大人的了。
纵观全武州府,能与府尹平起平坐的,也就是掌握着兵符,能调动武州府军事力量的都尉将军了。
晋安和老道士因为来得太早,他们随手挑了张最靠近墙角的小角落低调坐下,然后两人不亦说乎的吃起案桌上的冰镇水果。
削剑那可是黑户,晋安当然不会让削剑往衙门这个龙潭虎穴里跳。
两人都很低调。
乐得清静。
自顾自吭哧吭哧的吃着冰镇水果解暑。
这鬼天气越来越邪门,实在太热了,即便只是这么坐一会,老道士就如坐针毡的动来动去。
“老道你咋了?”
“小兄弟你不觉得这天气太闷热,连屁股垫都坐湿了吗?”
正在吃水蜜桃的晋安,脑门垂下几道黑线。
“也不知是不是老道我错觉,老道我咋觉得,咱们手里吃的这么大个的水蜜桃和这个艳丽朱红的苹果,跟小兄弟你在道观里请我们吃的味道一样?”老道士狐疑看着晋安。
“小兄弟你该不会摘的是府尹大人的果子吧?”
晋安马上义正言辞辩驳道:“府尹大人那是为老百姓的好官,明察秋毫,不惜为我们深夜审查疑案,连夜无罪释放我们,我是那种想馋他家水果的人吗?”
“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别的为富不仁的商贾、门阀家里就吃不起这些了?”
老道士想想也有道理,但他还是有些狐疑看着晋安,毕竟晋安有作案前科,在昌县时就敢偷张县令家的梨子吃。
这个时候,场中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坐满了大半位置,来的这些人都是在府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是大道观的观主,就是大佛寺的住持,在民间百姓里可以说拥有很高名望,香火旺盛,这些人都彼此认识,又彼此道佛看不顺眼。
基本就是道士跟道士扎堆,和尚跟和尚扎堆,左右两边泾渭分明。
不过从人数方面来看,府城佛门势大,人数要多出一半。
而在这些人里也有一部分是人格孤僻的独来独往者。
晋安猜想,这些人应该是被地方官员层层向上举荐,举荐给府尹的民间神婆、阴阳先生一类人。
但这些人终归还是少数。
这些人身单影只,习惯了一个人做法事,府城的和尚道士看不上这些乡下骗钱的神婆神棍,而乡下的神婆、阴阳先生们也都看不上这些沽名钓誉,自命不凡的观主或住持。
这就好比是一种阶级对立。
晋安看似在跟老道士闲谈,实际上他一直在悄然注意这些人,目露沉吟,这些人里有没有那帮古董商人的同伙?
晋安不信那帮古董商人这么大费周章,故意绕一大圈把他们千辛万苦盗墓来的小旱魃,主动让给府尹,就只是为了做好事不留名。
这些人里必定有古董商人同伙。
在对面的佛门位置,最上首位置一直空着,而在场的人里也没见到白龙寺住持,估计是他们来太早,白龙寺住持还没到。
说住持。
住持马上就到。
随着禅杖声落地声不断走近,白龙寺住持带着寺院里的两名老僧,映入在场众人眼里。
当白龙寺住持出现的那一刻,在场交头接耳的人,不管是道士、其他寺庙的和尚,还是那些独来独往的神婆、阴阳先生,全都肃然看过去。
看得出来,白龙寺这座经历几百年风雨的古刹,在府城的地位,早已深入人心。
尤其是那天白龙寺金光照顶,佛祖佛像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灵的一幕,当时被许多人都看到了。
要不是白龙寺自那之后,突然无期限闭寺,恐怕白龙寺现在的门槛,都要被百姓们踏烂了。
此时,连在场几大道观的观主,都放下敌意,朝白龙寺住持颔首,算是友好打过招呼了。
白龙寺住持一到,就双手合十歉意道:“阿弥陀佛,贫僧来得应该还不晚吧?”
“因为寺里最近俗事缠身,来晚了,还望在座施主海涵。”
在场的其他寺院和尚都热情回应说不晚,不晚,然后好奇打听起白龙寺最近怎么突然闭寺?
打听住持所说的最近俗事缠身,是不是跟白龙寺的突然闭寺有关。
白龙寺住持一一含笑回答,看似回答得滴水不漏,又什么信息都没得到,而这时候,白龙寺住持环目一圈院子,已经注意到了刻意坐在角落里的晋安和老道士。
“住持。”
“住持。”
晋安和老道士抱拳打招呼,总算见到个熟人了。
白龙寺住持含笑走过来打招呼:“数日不见,晋安道友、陈道友可还好?贫僧看两位道长红光满面,气壮如牛,看来是贫僧多虑了。阿弥陀佛。”
晋安轻松和白龙寺住持闲谈:“谢过住持挂念,寺里的那些俗事可还顺利?”
白龙寺住持笑答:“一切都顺利。”
晋安:“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周围的人这才留意到刻意低调坐在小角落的晋安和老道士两人,他们目光一讶,这两人就是五脏道观的那两名道士?
能惊动府城里原本水火不相容的三大药材商联手,甚至连白龙寺住持都被惊动的那两名道士?
想不到其中一人的年纪还这么年轻。
那个二十来岁,看着年纪轻轻的小道士,应该就是能独当一面击杀江家邪修的那个人了吧?
此时在场的人,有惊讶,有动容,有若有所思,也有冷漠,不屑一顾的。
文人相轻。
这个现象不管在哪里都会有。
“一个乳臭味干的毛头小子,我看多半是以讹传讹多。”总有一部分人皆醉我独醒的抬杠下,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但这人也只敢小声嘀咕一句,不敢真当着白龙寺住持的面说。
而此时的白龙寺住持,将随他一起来的两名老僧,介绍给晋安和老道士认识。
“贫僧为两位道长介绍下我寺的另二位佛法高僧,这位是空明,是我白龙寺罗汉堂堂主,负责传授弟子修行。”
空明是名骨骼高大的老僧,别看年纪已老,眉毛、胡子都白了,可身躯雄壮,一身古铜色肌肉,给人铁塔般压迫感。
但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脖子上戴着小孩拳头大小的佛门念珠了。
这可不是普通的佛门念珠,晋安从其上感受到了浩大纯阳的佛门佛力。
“这位是弘照,是证道院的长老,证道院只修佛法,不修武功。”
弘照是名有些像苦行僧的老僧,一身皮骨枯瘦,但他的目光明亮清澈,一点都没有其他老者的老眼昏花或是瞳孔有杂质,这位老僧看似普普通通,但这恰恰是精气神内敛的高人表现。
晋安听完两位老僧的介绍,心头惊讶,这一武一文配合,再加上住持,看来这就是白龙寺这次要下阴邑江平龙王案的人选了。
晋安和老道士朝空明、弘照和尚行礼。
“晋安道长,我空明没出家当和尚前就是一个杀猪的,其他文绉绉的大道理就不说了,白龙寺欠你一个天大人情,我空明个人又你一条命。我空明这条命就是你救的,以后上刀山下火海,任凭晋安道长你一句话,我空明连眉毛都不动下。只要别叫我吃荤就行,我家三代都是杀猪匠,沾染的因果业报太重。”
空明和尚是个火爆脾气,一上来就是豪爽说道。
“弘照谢过晋安道长对我白龙寺的出手相助。”
专注修行禅法,禅心的弘照和尚,目光内敛,双手合十,朝晋安真挚感激说道。
当外人们看到这一幕,都心生诧异。
怎么连白龙寺其他僧人也都对五脏道观这么客客气气?
不是因为白龙寺住持跟五脏道观私交甚好,所以才出手救五脏道观的?
而是因为五脏道观与白龙寺全寺都私交很好?
假如真是最后一个答案的话,他们就要重新审视五脏道观与白龙寺之间的关系了,在座的各路能人异士都目露凝重沉思。
能得到这么重要的情报,他们觉得今天这趟府衙之行就已经、不亏了。
就在晋安、老道士和白龙寺三位僧人寒暄时,中途又来了几人,当人聚得差不多时,忽然有大批人马大踏步的动静传来。
一群甲胄森严的兵卒,拥护着两名身具官威的人,锵锵锵的涌入院里。
“府尹大人。”
“都尉。”
在场的人,当看到那两人出现时,都起身行礼,晋安和老道士虽然没见过府尹大人长什么样子,但跟着大家一块喊总归没错的。
随后,众人开始相继落座。
就连白龙寺住持也走到位置落座。
白龙寺自然是坐的和尚那边最上首位置,因为府城无哪家寺庙能在德望方面超过白龙寺。
“退下吧,今日谁也不许靠近丈内,我准许你们先斩后奏。”今天都尉依旧穿着民间便服,是简简单单的祥云宽边锦袍。
“喏。”
随着那些兵卒抱拳唱喏离去,府尹大人也开始吩咐下人准备上菜,开始有络绎不绝的各色菜肴,被下人一一端上客人案桌。
看得出来,府尹大人对今晚的设宴很用心,这些菜肴各个都是色香味齐全。
最上首那两个位置,果然是让府尹和都尉坐的。
直到这个时候,晋安才能完全看清府尹大人的全貌,这是名相貌很普通,但脸上洵洵儒雅气质却怎么也藏不住的五十来岁老人,精神矍铄,起码还能在官场待二十年没问题。
现在是下衙时间,并不需要处理公务,所以府尹穿常服,没有穿官服。
却还是能给人第一眼压迫感。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官威吧。
只是府尹的神色带着些疲态,也许是因为最近龙王案,搅得整个武州府都成浑水,身边缺少个能解他忧愁的人出现。
等上齐菜肴后,府尹大人也让那些下人退下去,没他吩咐不得靠近。
“住持可好?白龙寺可好?”待下人都退下后,府尹大人首先看向离他最近的白龙寺三位僧人。
“多谢府尹大人挂怀,一切都安好。”白龙寺住持双手合十回答。
府尹大人含笑点点头,然后环视一圈在座诸位,府尹大人温和开口:“请问五脏道观来的几位道长坐在哪里?”
呃!
在座的这些从武州府各大广招来的能人异士,都下意识转头看向晋安和老道士那一桌。
这下不用晋安开口,坐在角落里的他们,已被府尹认出来了。
“哈哈哈,想不到晋安道长还这么年轻,果然少年出英雄,自古英雄出少年。不知道是不是本官错觉,总觉得晋安道长看着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府尹大人狐疑看了看晋安。
晋安:“?”
“府尹大人,那肯定是你错觉,我们萍水相逢但很三生有幸。”
晋安不卑不亢说道。
府尹大人被晋安的话愣住,萍水相逢但三生有幸…府尹反复咀嚼,随后哈哈一笑:“子渊兄,你果然没说错,这位晋安道长果然是个说话很有意思的妙人。”
与府尹平起平坐的都尉将军,听后也是哈哈大笑道:“有为兄你看我没说错吧,你见了晋安道长本人后,定会马上赏识上他。”
“我第一次见到晋安道长,赏赐他‘牢狱之灾’,不知有为兄你第一次见到晋安道长,打算赏赐他个什么?”
晋安听到牢狱之灾四个字,顿时脸黑如锅底。
他有些惴惴不安还要假装镇定的看着府尹大人,保持着脸上镇定内心慌的一批的微笑姿态。
这位府尹大人该不会也给他赏赐个“牢狱之灾”吧?
晋安懵了。
这有点蛋疼了啊喂。
府尹大人哈哈一笑:“有赏,有赏,给晋安道长赐座,赐个平起平坐。”
府尹大人抬手一指他旁边的空座,马上有人搬来全新的案桌与食物,这下就变成三张案桌平起平坐了。
晋安这下真懵了。
眼前这两位今天是要唱的哪一出戏啊?
先有一个“牢狱之灾”赏赐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个“平起平坐”赏赐……
此时在座的人,也都齐刷刷看向晋安,都是目露惊诧或是若有所思神色。
老道士看着窘相的晋安,他差点没幸灾乐祸的大笑出声,现在极力憋着笑的打趣看着晋安,想看晋安怎么圆场。
晋安看着在旁幸灾乐祸的老道士,顿时脸黑。
他索性在老道士的惊讶目光下,大大方方站起来,处之泰然的坐在府尹大人的左手边。
现在成了晋安、府尹、都尉平起平坐。
这下换老道士傻眼了。
老道士心想,我的娘啊,小兄弟还真有胆气跟府尹平起平坐,这下真是牛逼坏了。等回去后得跟削剑和林先生好好吹嘘一下,老道我也跟着沾沾荣光……
这让老道士更加坚定了,以后只要跟着小兄弟准没错!
当晋安在府尹身旁坐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为啥自古有那么多人喜欢一个“权”字。
坐在上首位置,被别人注目的那种感觉…好尴尬啊,想手撕肉块,大口吃肉都要被几十双目光注视着你一举一动,只能看不能吃,干坐着挨饿。
几十双目光同时注视晋安,晋安自然也能一览无余全部人。
这次受到府尹邀请的武州府各地能人异士,佛门弟子最多。
十几个脑门在月光下蹭蹭发亮,分别来自五座寺院。
反观道教才稀稀落落凑不出五个人,分别来自二座道观,加上晋安和老道士才七个人,三座道观。
府城中释迦香火大盛,道家讲个清修,无为而为,鲜少活跃在人前,直上青天也找不到仙门在哪,这就让佛祖香火旺盛,也变相压缩了道教拓展新信徒的空间,导致道教凋零。
“晋安道长,本官记得你们五脏道观不是有三个人吗?怎么今天就只来了两位道长?”府尹大人疑惑看着身旁的晋安。
晋安手一抖。
然后很快稳住手。
“回府尹大人,我的确新收了一名徒儿,我常教导他‘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于是他刻苦修炼,一日三省……”
府尹大为赞赏的看着晋安:“本官果然没看错人,晋安道长果然年少有为啊,都已有徒儿,下次晋安道长一定要为本官引荐引荐你那位刻苦修炼的徒儿。”
晋安:“!”
老道士:“……”
五脏道观里,削剑阿嚏打了声喷嚏,然后继续木讷寡言的帮大师兄梳洗羊毛消暑,顺带照看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