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有期。”林洪与张峰同时对景阳道了一声珍重,便坐上马车,乘着斜晖扬长而去。
景阳静静站在南门畔,望着那道身影进行渐远,逐渐渺小,最后湮灭在了夕阳与风沙之中。
被昏光打亮的脸庞上满是落寞,他最好的两个伙伴,现如今已经全部离别。
“或许是件好事吧。”景阳感叹。他身份特殊至此,和他保持距离,确实能够少去很多麻烦。
说不伤心是假话,然而等到他转身看向城中青石街道的时候,他的面容上又满是凝重。
街道上已经没有了人,所有的店铺也关紧了门窗。这是今天城督下的命令,西斜时分,便要实施宵禁。身处这样敏感的城池,城中百姓也大概猜得到所谓何事,所以也很是配合。
望着空旷的街道,和凉风随地卷起的落叶,景阳默默等候着来人。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一个出现在视野的不是监察司的人,而是一个穿着黑袍,整个人宛如都要笼罩在阴影中的老妪。
老妪踩着一双同样黑色的靴子,每走一步,地面的阴影宛如都要沉重一分,而随着她走来,整条巷道的光线都暗淡了下来,仿佛那身黑袍,将所有的光芒都吸收了进去。
穿黑袍不代表就是暗武监,这是一位黑衣男子在直面将军钱林的时候所说的话。景阳也知晓来人不是来自暗武监,不过黑色难免的象征意义,还是让他回想起十年前的惨案,心头不禁微疼。
“前辈学的金蒙巫术?”景阳看着缓缓站到了自己身前,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老人。
他不认识这位老妪,也不知晓这位老妪的身份。
“金蒙有人学中州武学,中州自然有人学金蒙巫术。”老妪微微一笑。
景阳这才施礼问好:“晚辈景阳,见过前辈。”
“老身陈雪玲。”老妪还了一礼。
此时,一辆顶棚与车架都渲染了如血般红色的马车从东边的街道长驱而来,随着车夫一声长吁,枣红色的骏马才甩着头颅停到了景阳的面前。驾车的车夫也穿着监察司标志性的大红袍,下马对着景阳恭敬地躬了一身。
双榜甲一便是最尊贵的身份,不亚于任何一位侍郎。
景阳抱拳对着他回了一礼。
“先生请上马。”衙役躬着身子,卑微道。
监察司的人也到了。
景阳准备上马车的时候,西边又仿佛有霞光照耀,翘首看向了从西边街道转角处盈盈走来的一位白衣女子。
天色渐沉,斜晖渐淡,残存的阳光紧紧扣着墙壁、屋檐不愿离去,而随着女子的穿行,所有的阳光仿佛都受到了实质性的水珠可受到冰冻一般,凝结在了屋檐之上。
来人便是马莹。
走到了景阳的身侧,景阳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不是因为美得动人心魄让人自惭形秽,而是因为那等同唐欢一样冰冷,但又比唐欢还多了一道锋锐之意,让人不敢亲近。
陈雪玲望着来人,饱经沧桑的双眼锁定在她手中被白色剑鞘包裹着的剑上,缓缓道:“九剑门没有冰字,女侠想来便是没有被任何一位剑主收为亲传弟子,而自修了《寒冰天雪诀》的马莹了。”
马莹白衣飘飘若仙子,老妪黑袍暗暗若鬼魅。二者本身的气质也有着天差地别,截然不同的势力阵营以及截然不同的风格,形成了极大的冲击。
马莹看了一眼老妪,道:“晚辈马莹。”
哪怕是她,也不知晓这老妪究竟何人,不过没有询问,因为对她而言知晓与不知晓其身份本身就没有意义。
“没想到九剑门会让你来做这护送。”老妪道。
“没想到出宗便能见到巫师。”马莹回答。
“师弟景阳,见过师姐。”景阳知道马莹大名,这六年前的武试甲一,而今二十二岁的大元师,是天下间大名鼎鼎的天才。一人自修无师自通《寒冰天雪诀》,其佳话也传遍了中州各方。
“不必多礼。”马莹没有看他,也不再废话,直接坐在驾车的位置上,同车夫坐在一侧。
监察司的衙役虽说也是千挑万选之人,见这一幕额头上也因紧张而滚落数颗大汗,想着自己一路要和这女子相邻而行,没有一点点的欢喜,只有战栗。
景阳钻身进了马车,老妪既不是监察司的人也不是暗武监的人,也进入了马车之中,而这驾车的衙役却并未出言阻止,对此甚至没有丝毫异常。
“驾!”心中忐忑,手中的活不敢慢下,一声吆喝后车轮缓缓滚动起来。
景阳放下自己车窗帘,问道:“不知陈前辈究竟是何人。”
陈雪玲坐在马车上,光线昏暗加上黑袍笼罩更看不清相貌,只能听到她沙哑的声音道:“老身是刑司侍郎――柳唐柳大人的人。”
刑司侍郎柳唐,景阳从唐欢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而与这个名字对应的,便是那个可爱动人的女孩。
这便不难解释为什么监察司的衙役会准许她上车,而且对此没有丝毫反应。
他的眉头顷刻皱如寒刀。
“想必景少侠已经知道老身要说什么了。”老妪道。
“我家小姐出身娇贵,幼时体弱多病,所以小时候一直备受呵护,没有见过太多外界的事物,所以,也容易受到欺骗。”
景阳原本恭敬的态度瞬间转变,道:“什么意思?”
“不是说少侠有欺骗还是如何,老身说的只是小姐她本身没有心眼,而看问题的方法也太过单一,分不清善恶,也不懂很多这般年纪人该懂的东西。”
景阳笑了笑,道:“所以呢?”
“小姐生得极美,出生那一刻便注定是天下间最美的女子,美本身便是福祸相依,红颜多薄命,不无道理。小姐要求来九剑门大试,柳大人准许,为了保证她的美不会成为她的麻烦,所以老身给小姐易容了,一是减少她的麻烦,二也是不让人认出她的身份,不过貌似老身的易容做得不够,小姐的麻烦依然不少。”
车夫将一盏灯笼递进了车厢中,车中明亮起来,老妪脸上光影交错,看起来格外的骇人。
她转头看着景阳,接着道:“少侠你是送试生中唯一一个见过小姐真面目的人,又是小姐如今最好的朋友,所以,老身不得不对少侠说一些话。”
景阳松开眉头,颔首道:“请讲。”
“老身不知道少侠是怎么对待自己和小姐的关系的,小姐的一些事情,老身不便于向少侠开口,关于小姐的事情,若是可以,少侠和小姐最好保持些距离。对谁都有好处。”
景阳忽然笑了起来,他看着这个模样丑陋的老妪,道:“其实这是一个很可笑的世界。”
景阳环着手摇头,颠簸的马车让他显得有些摇头晃脑不正经,不过他的声音格外认真,道:“一个月前我只是个市井小民,所以监察司的官吏随意欺压,若是我不是双榜甲一,而是拿到了另外的名次,只怕今天的对话不是对话,今天前辈的恭敬,会只是单方面的施压。”
老妪面色微变,随即也讥讽一笑,道:“这个世界本就如此。”
“但是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景阳摇头,“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尤其对于权威,不过我也不是一个叛逆到了极点的人,别人不要我怎样,我偏要怎样。我是一个习惯了想怎样就要怎样的人,譬如我觉得我想同修两门剑道,所以我就说了我想修两门剑道,不会因为剑主们的一些话,便违心地改变想法。”
老妪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柳辰依和我的事,是我们之间的事,我若是愿意和她做朋友,天下都不允许,我依然愿意,我不愿意和她做朋友,皇帝亲下诏书,我也依然会说不愿意。别人无法改变我的想法。”景阳不急不缓地说道。
老妪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不容易被说服,而有些事情未得到批准即便是她也不敢开口,所以也不打算再继续多说什么,毕竟这个少年哪怕是成为了元圣,也不可能真正改变些什么,而自己,只是来做所谓的善意的提醒罢了。
“老身只是为你考虑。你最好控制住你的一些情感,因为,最后的结果对谁都不好。”称谓由“少侠”变作了“你”,陈雪玲的态度也在转变。
对此景阳很是不屑,“不要试图威胁我,谁都没法威胁我。”景阳淡淡道。
要推翻整个王朝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惧怕这样角色的威胁?
老妪笑了笑,想着那些她这个伴在柳辰依左右七八年有余的侍从都害怕的背景,觉得这个现在看来很有骨气很有脾气的少年是多么的可笑。
但愿之后的你,不会后悔你今日所说的话。
马车停了下来,陈雪玲率先下马。
“老身能说的话不多,但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回答得,也差不多了。”车厢里,景阳悠悠地回答道。
陈雪玲笑了笑,紧了紧身上的黑袍,很快融入了黑夜之中。
马车继续前进。
“车是要驾到哪里?”景阳坐得有些累,问道。
衙役恭敬回答道:“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