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物从一片昏黑变成铺天盖地的金黄,有那么一瞬法渡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踏上了佛陀的极乐净土。
法渡强忍着疼痛爬起来,面前不过是无边的沙漠,头顶上有十多只秃鹰正在盘旋,期待着死亡的来临。
小白就躺在不远处,身上的伤痕明显比法渡身上更深更多。法渡眼前忽然浮现起一副画面,那是小白用身体把他团团围住,两个人从地下水道径直撞出来的情景。
这么死要面子又有洁癖的妖怪,居然把自己弄成这样。
法渡挠了挠脑袋,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伸手去揩了揩小白脸上的伤痕,谁知道他自己手上也粘着一层盐粒,这一擦反倒让小白疼得苏醒过来。
“易……”小白睁眼的那一瞬间,眼里仿佛闪耀着灿烂的星火。
法渡知道他眼里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连忙摇摇手:“我是法渡。”
小白没说话,眼里跃动的光却在霎那间归于寂灭。
“看来最后那一场震爆让墓穴和地下暗流联通了,我们才会被冲到这里。”他的失落让法渡也觉得很难受,连忙岔开话题。
“虞天不会容我追索异界通道的去向,自然会安排下面的好戏。”小白淡淡道:“他连这一步也算到了。”
那道水流显然是一次性的,把他们冲出来之后,水流会在沙漠里随机的径流,也不知最后会漫到哪里。等到水流被沙子逐渐吸干,最后可以寻找墓穴的线索也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以后,那个墓穴将再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开启。
法渡伸手把小白拽起来,心里还是略微带着遗憾:“可惜我们和金身失之交臂,也没弄明白那墓的主人到底是不是成吉思汗。我们到底是错进了另一座被历史湮灭的大陵寝,还是根本就没找到真正的墓室?”
小白淡淡答道:“是或者不是,很重要吗?”
这句话算是彻底的点醒了法渡。
是或者不是,原本就没什么关系,只因为他走进去了,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全都是他的因缘。
在很久之后法渡才看到了一段文献:
按照记载,成吉思汗去世时,拿白色公驼的顶鬃,放在成吉思汗的嘴上和鼻子上,如果不喘气了,说明灵魂已经附着在这片白色驼毛上,这时遗体就可以处理掉,而把这团驼毛保存在衣冠冢里。据学者潘照东介绍,上世纪50年代成陵落成时,曾经打开过银棺,发现了这团驼毛。
按照蒙古族的传统,成吉思汗是“密葬”,不希望让后人发现,对于后人来讲,应该尊重祖先,而且蒙古族子孙也不希望成吉思汗墓被发掘。
潘照东更是语出惊人,“我们以后也很可能找不到确凿的埋葬地点,也许成吉思汗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的思路一直是错误的。”当时蒙古人没有肉身崇拜的传统,认为人的肉身来自于大自然,去世了也应该回归大自然。早日安葬,灵魂方可升天。因此,成吉思汗陵供奉的银棺灵枢中,保存的是成吉思汗逝世时的灵魂吸附物―――白公驼顶鬃,而不是成吉思汗的遗骸。
潘照东不赞成大规模挖掘成陵,按照蒙古族传统,打搅死者灵魂,是对死者的不敬,遗体没有保存价值,关键是灵魂不灭。大规模的考古,已经违反了草原祭祀文化,遭到反对,实际证明,一直也没有弄出什么来。
“也许我们后来者一直思路有问题,总是希望挖掘出什么东西,而实际上根本没有。”
法渡与小白在沙海当中漫无目的的走了三天,幸亏两个人都不是普通体质才算是撑了过来,即便是这样,获救的时候两个人的状态也相当不好。如果再这么晃悠一天,只怕小白的皮都要晒爆了。
当法渡发现在晨昏交替的沙丘尽头有两点越野车车头灯发出的亮光,几乎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然而那一场梦却终于成为了现实。
法渡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又是夕阳西下,窗外的小城被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余晖,街边小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物,来往的游客们熙来攘往,十分热闹。他张口想喊小白,出口的瞬间却演变成了一阵凶猛的咳嗽。
“你醒了?”推门进来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满脸带着笑容。
“你……你是……”法渡哑着嗓子追问,“我……我朋友……”
“我叫拉古,这里是我的诊所,三天之前你才被送到这里抢救。你朋友早就醒了,他身体可比你棒多了,连针水都没挂,昏睡了半天就活蹦乱跳了。”
法渡也跟着提起嘴角,小白那家伙只要有吃的就能活得有声有色,其实比大多数的人都来得简单自在。
“你们运气还真好,要不是那天有一队游客去冲沙,你们就从城边上错过了。”拉古大叔冲着法渡感叹道,“错过了布占,你们再走几百公里也找不到第二个绿洲了。”
“布占?你说这里是……布占?”法渡噌的一下坐起来,“虞……城?”
拉古大叔点点头:“虞城这个名字我并没听说过,不过这里确实是布占。”
窗外的小城四处遍布绿茵,摇曳的椰枣树颇有几分阿拉伯的韵味,和之前所见那种古丝绸之路的苍凉完全不同,整个城市的布局也有着很大的差异。
法渡拼命摇着头:“不,这里不是布占,肯定不是布占!”
“这里就是布占,我从小就出生在这里。你看这本旅游地图,这里在省图上都有标记。”拉古大叔一脸的同情,大概以为面前这个人被沙漠里的太阳晒昏了头。
法渡只觉得脑袋里装满了浆糊,太多的问题一股脑的塞在里面,太多的谜团盘根错节根本理不清头绪。
“你终于醒了。”小白终于推门进来,一看就是吃饱喝足的模样。
法渡直愣愣的看着小白:“小白……这里是布占……”
拉古大叔转身朝向小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遗憾的摇摇头,开门走了出去。
法渡哪管得了那么多,直起身来拉住小白的手:“这里是布占!”
“我知道这里是布占,所以呢?”小白照例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法渡追问道:“如果这里是布占,那么当初萨利赫带我们去的布占,又是哪里?”
小白淡淡的回答:“当然是假的。”
法渡愣了一阵,最初的震撼逐渐消散之后,真相就会逐渐变得清晰。
萨利赫和哈桑的身份既然有问题,当初他们自然就是故意误导这些人到了一个假的布占小城。或者说,那里是假布占,却是真虞城,是那个传说中的大陵寝真正存在的地方。主导这一切的,很有可能就是那个神秘的雷克斯。
现在萨利赫死了,大陵寝是否彻底崩塌也成为了一个永久的谜团。
坐在回家的列车上,一群驴友围在一起高谈阔论,各自交换着这次出游的稀奇见闻。sundialdreams的背景音乐伴随着介绍新疆地理的广播词在车厢里循环播放,欢迎天南地北的旅客们下次再来。窗外的景色千沟万壑无限荒凉,车内照旧是一片欢腾。
那一场水流震爆之后糊糊也跟着失踪了。
糊糊到底不是猫猫狗狗,总不能到处贴启事说丢了血鬼降吧?他们俩曾经在迷失地附近寻找,也曾在布占等待了好几天,可糊糊到底是没有回来。
法渡望着车窗外面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不。”小白闭着双眼,“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法渡扭头望他:“小白,你就不能说点让人开心的话吗?”
小白答道:“让人开心的话多半都没用,有用的话多半都会让人不开心。”
法渡苦笑:“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想听点有用的话吗?”
法渡捂脸:“并不想。”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法渡怕气氛继续冷场下去,于是岔开了话题:“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比如什么?”
“一个假的虞城……整个城市的存在难道就为了演戏给我们几个人看?”法渡猜测道,“我想了很久,唯一的解释是那个城市就是沙漠胡狼的据点。”
小白侧目看他:“想不到你居然变聪明了。”
难得得到小白的夸奖,法渡也难免有点小得意:“那是。”
“如果那是沙漠胡狼的据点,那么那天因为拉肚子没有跟来的人都哪去了?大白鱼到底是什么东西?小城附近穿着衣服的蜥怪到底是谁饲养的?”
法渡傻眼了:“这我还真不知道。”
“我看过你们那些所谓美人鱼的传说,实际上那种半人半鱼的生物并不存在……”
法渡立刻就打断了小白的话头:“我们进入大陵寝之前明明见过活的沙海人鱼。”
小白送上了一记白眼:“它们会唱歌,可它们的样子和传说中的人鱼有哪一点相似?”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人鱼另有其人?”法渡明白了他的意思,可马上有产生了新的疑惑,“那你又说那种半人半鱼的生物并不存在?”
小白摇摇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真正的人鱼外形根本就和人类相差无几?成泉曾经说过,王陵有人看守,而那帮海豹一样只管锄草唱歌的生物显然没有那么高的智商。”
法渡立刻瞪大了眼睛:“难道……虞城里生活的人就是人鱼?怎……怎么可能?”
“如果他们是生物确实很难以置信,如果你把人鱼当成妖来看待呢?”
塞壬在希腊神话中是人首鱼身的怪物,经常游荡在礁石和孤岛之间来蛊惑人心,又被称为海妖。塞壬用自己的歌喉使得过往的水手倾听失神,航船触礁沉没。海妖塞壬海妖塞壬塞壬来源自古老的爱琴海(aegeansea)地区的神话和民间故事传说,她被塑造成一名人首鱼身的人鱼,经常以美丽的女人摸样出现,娇艳、美丽、可信、歌声等等来吸引航船的水手蛊惑他们,使得他们坠入人鱼的血盆大口。
这样的记载,与其说是生物,倒不如把它们当作是妖更为贴切。
“很久之前,我曾听易国师说起,西国沙海里生活着和人类一般外貌的鲛人,它们长生不老,外形娇美。最初他们肋骨上生着鲛鲨一般的腮,后来遭遇人类扑杀,渐渐变得稀少。因为存活下来的几乎都是雌性,失去了维系族群的能力,所以它们演化出了更加奇异的繁殖方式。”
“奇异?怎么个奇异法?”
小白答道:“让普通人类吃下它们的肉。”
法渡的脸色登时惨白:“难道是……大白鱼?!”
然而小白根本没有接茬,只是继续朝下说道:“有些人吃下鲛人肉后达成了同化,获得了长生不老的能力,但是从今往后再也无法离开那片繁育自己生命的沙海。如果同化失败,就会成为一种不可名状的怪物。”
“蜥怪……那些穿着衣服的蜥怪!”法渡倒吸一口凉气。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
“我一直在想他是谁。在羊肉中放钢针的人,在胡杨林里杀人的人,把小米推下阳台的人,他到底是谁。”
法渡一愣:“你想起来了?”
“那不过是一种幻术,对于凡人来说能维持一辈子,对我来说却不过如此。靠近金身之后能力提升,很容易就破解了。”
小白不再说话,法渡反倒急了:“你怀疑谁?成泉?摩愉利?还是……”
“我们一直都忽视了他的存在。”小白的笑容显得那么高深莫测,“仔细想想,成泉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性的,而沙海中的人只是想永远保护他们的秘密,只有做这三件事的人,几乎是抱着玩闹的心态,只是一种单纯的炫技。”
法渡没了耐心:“到底是谁?”
小白斩钉截铁的回答:“罗佳。”
“罗佳不是死了吗?”
“她不是死了,而是消失了。”小白答道,“你仔细想想这一路上罗佳的表现,难道就真的没有破绽吗?”
法渡摇摇头,跟着又点点头:“还有那个我感觉很熟悉的人,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呢……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
“不是他不想出现,而是他无法出现吧。”小白答道,“自从进了沙海王陵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对不对?”
“还有成泉和摩愉利,他们是真的死在王陵里了吗?”法渡挠了挠头,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不对,关于罗佳的事情我并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唐少磊的事,你……”
法渡忽然间火冒三丈:“你窥探了我的记忆?”
太多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忽然被揭破,那一瞬间他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何须去窥探,很多事情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需问不用说,旁人都能猜到。”小白神色如常,根本不理会他的炸毛,而是一字一顿的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法渡一愣,小白居然念起了佛偈,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小白说道,“别再惦记着那个人,他与你而言,永远都是求不得。”
法渡满心的怒火只化成了一声苦笑,他的执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最后却还得小白来点醒他。
虽然心头还萦绕着无数的谜团,但是对于法渡和小白来说,他们的旅行确实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