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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三百二十九我有一剑请君鉴之

崩原乱 四下里 18459 2024-10-20 16:24

  就在男子揭下面具的同时,某间豪华的包厢内,师映川坐在由昂贵兽皮缝制、内填厚实精棉,类似于沙发的坐具上,手里拿着一份印有漂亮花纹的精致清单,正一目十行地看着,由于交易会上出现的东西不仅仅是天涯海阁自身要拿出来拍卖的,同时也有很多客人有在此平台出售自家物品的需求,所以会事先列出一份单子,将参加拍卖的物品都列在上面,在交易会举办前夕就已经印刷了无数份,早早卖了出去,给需要参加活动的人一个方便,这样的话,既可以让买家确定交易会上是否有自己需要之物,由此也有了相对充裕的时间来筹措钱物,又可以间接宣传,让货物有了展示空间,当然,这些清单并非完全相同,乃是分出等级,在摇光城设立多个交易会场,而物品清单也根据价值不同而分作数种,从五十两银子一份到二百两一份不等,许多因为财力有限而不能前往高级交易会场的买家,自然也就没有花钱购买高级交易会场将要拍卖的物品清单的必要了。

   此时师映川呷了一口热腾腾的香茗,犹如玉石般晶莹修长的指头将手里的单子翻页,他手上拿到的这一份要展出的物品清单,乃是与外面卖出的清单不同,更为详细也更为精美,这样的东西数量十分有限,并且也不会像其他清单那样拿出来卖掉,而是天涯海阁提前派人送出,接到的都是天下间财力最为雄厚或者实力最为强劲以及类似的人物,这样的人或势力自然不会很多,原本每一处交易会场都是守卫森严,想要进入参加拍卖的人,除了要付数额不等的费用之外,还必须缴纳一定的保证金,最高级会场的保证金甚至达到了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高度,而手持这份清单的客人,则是可以不需任何手续,畅通无阻地进入场内,并有特定的高级包厢以供使用,眼下虽然已是天涯海阁举办交易会的第十三日,但事实上关于那些真正极具价值的拍卖品的展示与交易,也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至于货物的安全问题,没有人会对这个担心,此时摇光城有多位宗师坐镇,高手无数,要想在这里劫掠成功,难比登天。

   师映川手上的清单有着对参加拍卖的物品的详细分类与估价,他看了一会儿,优美的嘴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抬头对旁边的连江楼道:“确实有些东西还不错,你看看想要什么,待会儿便拍来给你。”说着,随手就将单子放到连江楼手中,连江楼看了一眼,并没有拒绝。

   这里乃是最高等级的交易会场,进场之人须得付出一大笔巨额保证金,不过即便如此,场内仍然人头攒攒,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个小型包厢,但数量却是有限,致使许多大周勋贵都只能坐在下方的外场,大概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随着钟声响起,交易会便就此开始。

   既然是在这个会场展出的物品,那么自然都是罕见的奇珍,不过对于如今的师映川来说,这个世间基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他出手,因为没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不过当第六件拍卖品出现的时候,不但在现场引起轰动,而且就连师映川也是微微动容,此物并不在那份详细的清单之上,显然乃是有人临时在天涯海阁寄卖的物品,这种事很常见,这时师映川看了一眼身边的连江楼,眉宇间的漠然不知为何淡了几分,微笑道:“阴九烛……还记得么,二十多年前,我结束试炼返回大光明峰时,就将一株意外得来的阴九烛献给了你。”

   连江楼微微颔首,一双犹如冰雪般澄静的黑眸静静看过来,纯净幽黑的一片,他语气平静地道:“自然记得。”师映川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弥漫出来,只不过在这笑容之下,却满是复杂的冷冽,即使爱情,也不能使他屈服,他轻轻拍着大腿,道:“真是让人怀念的时光啊。”

   连江楼看他一眼,说道:“当时收到此物,平心而论,我确实有些意外。”向来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环,再了不起的医道圣手也不可能挽救一个因为身体机理衰老而走向死亡的人,但这阴九烛却是能够硬生生地为人延续大约十年的生机,也就是说,可以让人多活十年,要知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样的宝物,若是得了,谁肯拿出来给人?师映川闻言,长眉微扬,原本俊美如仙的面孔泛起一丝妖魅,赤色的眸子里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笑意,看向连江楼,他的脸极白,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更类似于玉石的感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粒瞳子红得耀眼,彼此互衬之下,就如同雪地里溅了两滴鲜血,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悸,是诡异之美,他修眉舒展,似在掩盖眼底流转的回忆,微笑着说道:“因为那时在我心里,你是我最重要最敬爱之人,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甚至以为你就是我父亲,所以虽然我很不舍得那阴九烛,但想了想,比起十年寿元,还是你更重要些。”

   清冽的声音在空气中摇曳,师映川说着,脸色却已淡漠起来,轻叹道:“可惜啊,如果那时我知道被赐予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被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器皿,来承载自己最爱之人的梦想,那么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他眉宇间生出一抹浅浅的霜痕,有些冷,却不再说什么,只是望向外面,此时这一轮的拍卖已经开始,短短一阵工夫,就已经掀起了白热化的争夺,毕竟无论是什么人,谁会嫌自己命长,恐惧死亡是所有智慧生灵的本能,因此面对着能够延续寿元的阴九烛,许多人都已经疯狂了,但却没有一个人有过其他念头,要知道这里可是天涯海阁,若是当年,说不得还会有强者动心,出手抢夺,但如今天涯海阁乃是天下第一教之主师映川的囊中禁脔,敢伸手的,莫不是活腻了?这摇光城内宗师不在少数,谁敢闹事,直接就是被镇压的下场,因此哪怕再渴望此宝,众人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参与拍卖。

   此时还能保持镇定的人委实不多,无数道炽热目光都集中在交易台上,截止到眼下,阴九烛的价格已经被抬到了一个恐怖的数目,现在还继续出价的,都是真正的大人物,不少财力略逊之人只能黯然摇头,放弃了竞拍,师映川唇角微微牵起,道:“这些世家还真是财大气粗……”这阴九烛虽然珍贵,但于他而言却也已经没有什么用处,因此也不放在心上,而连江楼从前服用过阴九烛,此物只有第一次服用之后才会有效,以后再吃下多少也是白费,故而两人都是毫不动心,不过师映川微一转念,却又对连江楼笑道:“这阴九烛对你我二人只是鸡肋,不过对平琰来说,却是珍贵,也罢,他是做宗主的人,我这个当父亲的虽然不去露上一面,但也不能毫无表示,如此,这阴九烛就当作贺礼送去罢。”

   季平琰如今成为断法宗之主,更是师映川长子,他的接任大典,各大门派世家都是要派人前去道贺的,师映川虽然不会亲自去,但也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眼下取了这阴九烛派人送去断法宗,倒也相宜,这样想着,师映川便准备参与竞拍,别看这天涯海阁是他麾下,但做买卖向来讲究的便是规矩,眼下已经进入竞拍环节,若是师映川开口将物品直接取走,取消这一轮竞拍,虽然没有人敢说什么,就连将阴九烛寄卖的卖家也不会有半点异议,但这就是坏了规矩,师映川自然无意如此,反正他财力雄厚无比,哪个能与他相较,买下来也就是了。

   这么一来,师映川便标出了价码,能够在包厢中参与交易会的客人不一定都是内力深湛的武道强者,若是喊价,偌大的会场内未必可以听清,因此包厢内都是设有机括,可以让主持拍卖的人及时得到信息,同时也能够让大家看到有人出价,眼下师映川不曾出声,只通过机括出价,显然并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而他这一次性加码,顿时就将阴九烛的价格提高到了许多人已经无法接受的程度,使得场内出现了片刻的安静,那些一直竞争到现在的客人,基本已经尽数放弃,师映川见状,便微笑着拿起了手边的杯子,不过正当他嘴唇触到杯沿之际,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从东面一处包厢内传出,在师映川加码的基础上,又拔高了一层,师映川皱了皱眉,他已听出这是晏长河的声音,原来这年轻的皇太子也出现在了这次的交易会上。

   “这小子大概是看过物品清单之后,发现中意的,便专门为了淘些好物件而来,现在看见这株阴九烛,就动了心,打算回去献给他父皇,总之不会是他自己要留下就是了。”师映川说着,忽然微微一哂,身体放松向后靠着,显然是不打算继续加价了,连江楼淡淡道:“……你要放弃?”师映川轻笑道:“罢了,跟小辈争什么,没的失了脸面,至于平琰那里,大不了我派人送一颗以两头龙龟精华炼制的丹药,助他淬练肉身,扩充气海,也就罢了,这阴九烛既然他要,那就给他,不然勾辰若知道我与这孩子争东西,却也不好看。”

   两人说话间,外面已是尘埃落定,阴九烛被晏长河顺利拍下,接着后面倒也还有师映川看中之物,不过只是单纯的珍宝而已,被拍下来送给了连江楼,师映川打开盒子,将里面一只美伦美奂的镯子取出,微笑道:“此物以焰晶打造,戴在手上,纵使身处冰天雪地也是寒气不侵,这银子花得也不算亏本。”他拉过连江楼的手,将镯子往上面套,但这镯子美则美矣,价值连城,可那精致秀巧的设计一看就知道是为女子所打造,师映川为连江楼拍下此物,分明就是侮辱,这一点,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毕竟是为女子打造,与女性相比,男子骨骼自然要粗上一些,等到好容易将其硬生生套在手腕上时,连江楼的手都已经被硌得淤青了一块,师映川抚着连江楼的手臂,笑道:“果然是极相配的。”说着,伸出殷红的舌头,轻缓地舔着男子的手,从腕间一直到指肚,看他那沉醉之态,仿佛是要将这只手细细啃吃了一般,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一股诡秘异样的气息,就好象这个躯壳里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极端恐怖的存在,对此,连江楼却依然不动如山,丝毫不改脸上近乎固定的淡漠,他双眼如同两轮明月,纯澈无瑕,似乎半点也不担心师映川可能会做出的任何举动,对师映川那讽刺似的话语更是充耳不闻,师映川见状,呵呵笑了一下,放开了连江楼的手,道:“好了,时辰不早,你应该喝药了,我们回去罢。”

   这时交易会也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两人离开会场,坐上马车便向青元教总部驶去,他二人低调出行,并未引起旁人注意,除了之前负责接待的天涯海阁之人以外,甚至没有外人知道师映川曾经来过这里,不一会儿,马车来到一处大街上,师映川掀开车帘向外看去,说道:“还有一会儿才能到,你可以先睡一阵。”连江楼坐在温暖的兽皮褥子上,后背倚着一只软枕,闻言便微微闭上双目,师映川见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繁华,便笑道:“看来今……”

   话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师映川的身体突然绷紧,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而可怕,仿佛一头凶兽,没有半丝温度,他死死望着远处的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身穿青袍,腰佩长剑的男子,正步履稳健地走向一家酒楼,虽然是背对着马车,然而那熟悉的身材轮廓,那举手投足之间的细微特征,已令无意间瞥见此人的师映川当即就凝定了视线,在刹那间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他曾经的伴侣,他两个儿子的生父,他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如冰雪般淡漠的男人,季玄婴,或者说,他曾经的义弟,曾经被他视作亲人的那个人,唐王温沉阳!

   此时此刻,无数时光之前的那张俊美面孔在记忆之海中徐徐浮出水面,那个被帝王赋予极大信任却最终参与到一场巨大阴谋中的男子,那场欺骗背后的隐秘,一直到了千年之后才被揭开,也就是在洞悉了那个秘密之后,师映川才终于明白了那个人脸上的笑容之中所隐含的更深层次的意义,以及微笑背后的那份冷绝--我得不到的东西,那就亲手毁灭罢!

   是你啊……淡淡灰色的情绪如同阴云般覆在心头,心底深处,忽地就有着某些记忆在翻腾,师映川心中低喃,原本即将爆发的情绪瞬间尽消,眼神也恢复了清明,他眸内闪烁着清澈之色,表情缓缓冷漠下来,下一刻,他自腕上取下一根红绳,系起满头黑发,随意垂在身后,眼神平静,然后便传音给正在驾车的黑衣男子,道:“本座临时有事,你送连江楼回去,不得有任何差池。”男子立刻应下,此人乃是师映川的心腹,虽暂时充作车夫,但事实上却是一名武道强者,因此师映川并不担心连江楼的安全,他看了正闭目养神的连江楼一眼,伸出手轻轻抚过男子垂在肩头的黑亮发丝,道:“……我去见一个故人。”

   未几,一间酒楼的包厢内,青袍男子坐定,伸手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皎洁如银月的面孔,眼下距离上菜还有一段时间,男子面前只摆着几碟精致冷盘和点心,并一壶热茶,男子放下面具,动手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然而就在这时,口中的茶水还没有入腹,男子却突然微微一震,手上的茶杯顿时出现了裂纹,就在这同一时间,包厢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俊美男人走了进来。

   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男人一身黑色袍服,上面装饰着细密的银色花纹,面容沉静如水,以平静却悍然的姿态出现在青衣人的视线当中,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沉寂下来,所有见到他的人都难以相信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美丽的男人,那不是阴柔脂粉之美,而是跨越性别的淋漓尽致的单纯美丽,青衣人一向坚稳的道心不可抑制地轻颤了一下,此情此景,种种心思,犹如一股清泉,于无声之处流淌,又好似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整个人包围起来,缓缓缠紧,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魂牵梦萦却又怨恨至深的身影,那是刻骨铭心的感觉,在这一刻,青衣人没有去想自己接下来会遭遇到什么,他甚至不是很关心这一点,因为眼下那种丝丝缕缕悸动的情绪已经占据了心头,异样,浓烈,又阴沉厚重,让他蓦然感觉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滋味,就像是平生第一次拿起剑时的那种感觉,是陌生也是熟悉,却同样地深刻莫名。

   师映川半眯着赤色的双眼,看着眼前的人,当他看着这张脸庞,他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因为药性而赤身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躯体,然后就是更久远之前那个对自己平静叫一声‘皇兄’的男子,也就是这时,师映川心中突然微微一动,思绪就有些纷乱了,他心中自问道:“经过了这么久,明明已经是情分已尽,怎的我却还是没有彻底放下他么?是啊,我原本以为可以忘记了,放开,然而如今再相见,才发现原来并不曾真的放下……也对,毕竟,他是平琰和倾涯的父亲啊……”

   这些纷乱的思绪此起彼伏,然而师映川的脑子却越发清醒,他猛一握拳,顿时眼神一清,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他低声道:“很久不见了,玄婴……又或者,我应该叫你沉阳?”

   身着青袍的季玄婴如同一株笔挺的翠竹,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师映川并不再往前走,站在原地,他的目光笼罩在季玄婴身上,赤色眸子里有着幽幽之火,感受着对方体内那虽然被刻意收敛但仍然澎湃的旺盛气血,道:“看来在觉醒记忆之后,你与十九郎一样,也在短时间内获得突破,成为宗师之身。”师映川犹如实质的视线盯在季玄婴脸上,在过来的路上他就已经猜到了季玄婴会来到摇光城的原因:“……你是来参加交易会?看来这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事实上师映川的推断并没有错,季玄婴如今早已被他发布公告,天下通缉,之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来到摇光城,确实是因为这里有他需要的东西,成为宗师之后,对一些药品丹丸乃至一些天材地宝等物的需求已经不是靠个人的武力就可以获取,只有巨大的人力财力资源才能够办到,这也是历来那些自由散修出身的宗师们大多会接受某国家或世家门派供奉的一个重要原因,然而以季玄婴现在敏感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走这条路,甚至不能与外界轻易接触,要不然他也不会隐藏真容出来走动,而在天涯海阁举办的此次盛况空前的交易会上,却势必有着许多高品级的货色,就连宗师强者也会需要,至于交易所需的金银,季玄婴从前身为万剑山奉剑大司座,身家之丰厚可以想象,当初他离开万剑山,自然不会空手,所以才让他有足够的财力购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至于说到此举冒险,其实倒也算不上,若是从前的摇光城,只要有外来的宗师进入,必然就会被坐镇于此的诸多宗师感应到,但是如今却是不同,从前宗师强者极其罕见,不过经过这些年来的战乱,一些隐世不出的宗师纷纷现身,虽然在战争中陨落了一部分,但也还是会有幸存,这其中也包括一些因为战争的巨大压力而导致最终突破的新晋宗师,如今天下间的宗师高手已不像从前那样基本不出现在大多数世人面前,尤其近期天涯海阁举办交易会,无数人汇聚摇光城,整个皇城之内,各地到来的大宗师也不只三五个,因此季玄婴这个新晋宗师的到来,按理说在正常情况下根本就不会被发现,事实上他也的确顺利地连续两天都从交易会上拍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今日他之所以身份暴露,也只能说是机缘巧合,天意如此了。

   “我不得不说,对于你,我一直都怀有一种与对待其他人都不相同的感情……”师映川晶莹如白玉的脸庞上泛着淡淡的柔和光泽,语气微显轻柔,却又蕴含着一股摄人的魅力,他长身玉立,淡然自若地望着季玄婴,清澈的目光如梦似幻,身为两世都与对方有着复杂牵扯的人,即便心中愤怒,然而曾经的那些情分,又哪里会当真丝毫不在意?犹记初见之时,这人年少俊雅,走进厅中,长身玉立,虽不苟言笑,但不经意间眼波微转,就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再后来意外相见,这人一身狼狈,阴错阳差之下就有了肌肤相亲之实,再后来,与这人做了多年夫妻,携手平静度过那些光阴,许多昔日画面,历历在目。

   季玄婴默然,他没有接师映川的话,而是直接说道:“皇……映川,你是来杀我?”他语气沉着,丝毫没有紧张之意,因为他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纵然身为宗师,也没有超过一成的把握成功脱身,作为宁天谕曾经的义弟温沉阳,他很清楚对方的手段,即便师映川现在还没有达到当初的那种力量高度,他也明白如今的自己并非这个人的对手。

   听了这话,师映川摇了摇头,他看着面色波澜不惊的季玄婴,心中百味交杂,在这个红尘世间,永远不会缺少各种扭曲的爱与恨,所以那些因爱成恨的人也往往很多,曾经的温沉阳就是其中之一,一时间师映川晶莹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眸中有着一丝复杂之色,毕竟再怎么心思深沉的人,在面对自己极信任之人的背叛时,也依旧不能释怀,他轻叹道:“杀你……不,我也不知道,大概我并没有那么想杀你罢,哪怕你曾经做过那种事,更何况,你这一世还是平琰和倾涯的父亲,莫非我要告诉两个儿子,我杀了他们的生父?”师映川一对眼睛像是两粒红宝石,幽幽精光四溢,胜过天上最亮的星子:“但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对你,毕竟你曾经背叛过,在帝国的毁灭中,你充当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

   季玄婴似乎不为所动,平静的面容上没有半分变化,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寒意凛冽的宝剑,他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待如何?”说话间,他缓缓站起身来,洁白如玉的脸上仿佛有着一丝隐隐的怅然,显然在他心中,此刻的感觉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对于面前的这个男人,并非能够做到无动于衷,师映川见状,背负着双手,静静说道:“我现在面对的你,究竟是季玄婴还是温沉阳?”季玄婴注视着他,眼里似乎有着什么,却仍然只是平静道:“这不重要。”师映川轻声:“是么?也许罢……玄婴,对于你而言,感情这种东西,大概只是束缚你前进的羁绊罢,我当年成为你的心魔,后来你以情历世,看破尘缘,就连我们的儿子,你都闭门不见,也许在你眼里,想要达到更高的境界,便需要得情,历情,忘情,然后无情,如此,七情六欲皆断,方能摆脱一切束缚,剑心通明,这是你自己的道,是非对错只能由你自己评价。”

   师映川意兴阑珊,他深深凝视着季玄婴,这个曾经让他视为幼弟,这一世又曾与他枕席厮磨的男子,他的声音如同钟声般飘荡,低喃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话音未觉,一道青光已破窗而出!几乎同一时间,一道黑影也紧随其后,瞬间冲出,一青一黑两道流光转眼就跨越了无数距离,一番追赶之后,最终来到一片苍茫雪谷之中,此时两人仿佛有默契一般,不约而同地双双停下,季玄婴面色平和,双目如水,没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心神沉入了最为清澄通透的境界,冰天雪地中,他就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令人望而生畏,他缓缓拔出腰畔所佩的古剑,整个人仿佛与白雪寒风融为一体,季玄婴的声音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又似响在情人的耳边的呢喃,清人心脾:“……我有一剑,请君鉴之。”

   这一刻,呼啸的寒风骤止!这一剑,依稀是烟花怒放于星空,美极幻极,季玄婴容色清冷,嘴角却莫名有着淡淡微笑,人人皆知他是磨砺道心,淡情摒爱,终于自心中斩除师映川这个心魔,然而唯有他自己清楚,那些年他究竟是怎么度过,他从未想过会是那样疼,那样伤,在无数个夜晚,一遍遍地想起曾经那些温柔画面,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奋力挥动着手中的剑,某种情感,某种意念,终于让他在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煎熬的时候,开始领悟新的道路,这一剑,俨然已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活了过来,然而季玄婴却从未对任何人用出过这一剑,因为那些人都不配,因为有资格看到这一剑的,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只能用给那一个人看!

   剑气破空,然而斩破虚空的爆鸣声却并不强烈,反而有些依依低柔的意味,看似锋芒消减,但在师映川这样的大宗师眼中,则是清楚无比地认识到那剑意之犀利,实在是超乎想象,仿佛能够破开一切阻碍,直指人心,脏腑生寒,师映川终于动容,这一剑没有戾气,甚至没有杀气,只是如同极盛过后趋于淡,此时此刻,风鼓扯着季玄婴漆黑的长发,在冰天雪地中飞散飘舞,是一种独特的美,师映川清啸一声,眼底微寒,突然间袖中飞出七道彩光,汇聚一处,仿若一把大剑,师映川大袖飘飘,探手抓出,踏雪而上,一股令人窒息的劲风猛地自剑尖爆出,周围的空气顿时像是海啸暗涌,那种强力的凌烈激流,根本令人无法忍受,连耳膜都要被震破,只见在他身周,无数积雪在同一时间滚滚飞卷,疏密万点,仿佛一场暴风雪,将视野内可见的一切景物,都吞进了这一片呼啸的风雪之中!

   幽暗又明亮的剑光如雪中寒梅般盛放,震人心神,仿佛要一举撕开这天地,季玄婴手中长剑凌厉无伦,剑意在每个瞬间都不断攀到一个新的高峰,季玄婴眉眼如霜,嘴角淡淡微笑,没有真正爱过痛过,就不会有这样的剑法,没有冷绝斩绝的心肠,就驾驭不住此刻这一剑,电光火石之间,季玄婴面上的神情似有瞬间的柔和,如同沉浸到了某种境界之中,恍惚中,仿佛像是回溯到从前,再一次于心中流淌,也是这一刻,那萦绕在心头的阴翳似乎有了新的感触,刹那之间的明悟,轻轻涤荡了心中所有的斑驳,至少在此刻,只留下了一股最为精粹的剑意,令季玄婴终于跨出了人生道路中的一个大步--至爱至痛,爱极伤极!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辉煌的剑法,如此璀璨壮丽,赫然已达到了剑术的极致!片刻,呼啸席卷的风雪过后,一切渐渐恢复平静,乱雪消散,抬眼望去,视野开朗清和,淡薄日光丝丝垂落,季玄婴青袍古剑,黑发飘扬,头顶是幽净广浩的天空,整个人仿佛定格成一幅优美的画卷,师映川站在不远处,先前聚成一把大剑的几支短剑重新散开,飞回师映川袖中,重新蜷扣在他的小臂上,师映川原本系住长发的红绳早已断开,满头青丝猎猎飞舞,他望着季玄婴,片刻,忽然就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如此剑法,如此剑意……不愧是被喻为万剑山最剑心纯粹的人物,玄婴,天下剑修万千,唯你可配‘剑仙’一称。”

   师映川说话之余,只见他袖中缓缓淌出一线猩红,沿着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指尖,然后滴在雪地上,仿佛开出了几朵红梅,接着梅花越开越多,最终在地上汇成一小滩鲜血,融化了积雪,季玄婴的目光盯在那一小片猩红上,不说也不动,师映川亦是毫不动容,只伸手在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止住了血,他微微点了点头,问道:“这是什么剑法?”季玄婴长长的睫毛微垂,唇中吐出淡淡话语:“……情到浓时情转薄。”

   “真是好名字。”师映川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胸口,洁白如玉的手上顿时沾了一片猩红,这时才能恍然发现他的胸前赫然已经是湿了一片,只不过之前因为他穿着黑衣,才并不明显,若不仔细观察,是发现不了的,此时师映川伸出舌头,舔去手上的鲜血,这才面不改色地道:“已经刺到正确位置了,不过,终究距离心脏还有一点距离。”

   随着师映川最后一个字落下,季玄婴手中的长剑突然坠地,整个人也微微摇晃了一下,紧接着便重重倒地,面朝下伏倒在积雪中,后背上,赫然插着一支青色短剑,而此时扣在师映川臂上的北斗七剑,只有六支!

   师映川轻轻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白雾,然后走向不远处的季玄婴,他蹲下来,手放在了剑柄上,却并没有拔出季玄婴背上的短剑,事实上他这时只需要用力一按,季玄婴立刻就会在短短几次呼吸间便死去,因为无论大宗师的生命力有多么强悍,毕竟也还是血肉之身,被整个捅穿了心脏之后,虽然能够多坚持片刻,但最终也一样会死!

   一时间师映川目光幽深,静静看着一动不动的季玄婴,曾经两人在一起时的一幕幕翻上脑海,同时又想起温沉阳的狠绝,若贪恋从前夫妻情分,这样罢休,看起来似乎很容易,然而若真的如此,容其活下来,那么曾经被背叛,偌大帝国覆灭的仇,竟是白白的就算了么?那是这个人欠他的,现在只要这样轻轻按下去,他们之间的所有恩怨就到此为止了,彻底了结,干干净净,况且今日两人相遇之事并无第三个人知晓,即便季玄婴陨落,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季平琰与师倾涯兄弟二人就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自己杀了他们的生父……霎时之间,师映川心中已是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当年与自己情同兄弟,可是因爱生恨,负自己良多,按理就该这样杀了,讨还血债;但这一世那些恩爱缠绵,又并不是假的,多年夫妻情分,虽然聚少离多,后来又因故断绝,却也依然不能抹灭,彼时师映川心中万分烦扰,实在不知究竟该如何决断,当此之际,纵然再杀伐果决、心思深沉之人,也难以作出选择。

   师映川置身于雪地之中,望着眼前男子,他面上神情复杂,静静凝视,但最终,师映川的手到底还是没有按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抱起了季玄婴,在冰天雪地中越行越远。

   却说先前师映川半路忽然无缘无故地下了马车之后,车夫便按照师映川临走前的吩咐,继续驾驶着马车,一路顺利地回到了青元教总部,将连江楼安然无恙地送回师映川的住处,其后连江楼喝过药,沐浴梳洗一番,便在榻上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早已熟睡的连江楼忽然似有什么隐隐约约的感应,莫名其妙地惊醒,他缓缓睁开眼,就发现师映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榻沿,身上的长袍已经脱去,丢在地上,只穿着一条裤子,裸着整个上半身,空气中淡淡弥漫着血腥气,师映川背对着他坐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似在处理伤口,连江楼见状,神色微动,他坐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显然受了不轻伤势的男子,不由得微皱剑眉,问道:“……你受了伤?”

   对于连江楼的发问,师映川只是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处理着伤口,他肉身打熬得极其强悍,只要不是致命伤的话,那么他就不会很在意,而眼下他所受的伤,基本对他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更何况他手中绝品丹药无数,伤势恢复只是时间的问题,一时师映川利索地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回头见连江楼只是安静坐着,一言不发,便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没什么大不了的。”连江楼看了他一眼,道:“是谁伤了你。”师映川只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起身去换了一件干净长袍,他并没有打算对连江楼说出季玄婴的事情,因为他事实上并不能完全把握连江楼对于季玄婴究竟是抱以什么样的态度,要知道这一世季玄婴虽然与连江楼是亲叔侄,然而在千年之前,温沉阳乃是与赵青主勾结,葬送了宁天谕的大好河山,而偏偏,温沉阳却又视赵青主为情敌,想必杀心盎然,因此这两人之间牵缠两世的复杂关系,委实令人捉摸不清。

   一时师映川换下带血的衣物之后,就取了丹药服下,然后在榻上盘膝坐好,闭目调息起来,连江楼见他面色略显苍白疲倦,便下床去取了静神香点燃,将香炉放在师映川面前,袅袅白烟升起,模糊了师映川的面容,随着烟雾有一部分被其吸入鼻中,师映川眉宇间的神情也略微舒缓了下来,连江楼坐在一旁注视着他,不言不语,此时师映川的头发已经梳理得纹丝不乱,鬓如刀裁,浓密墨发挽结成髻,簪了一支素色玉簪,宽袖的织锦外袍里面只有一袭纯白的中衣,面上一副毫无防备的放松神态,黑睫低垂,没有了平日里的冷漠,淡红色的菱唇微合,如同春分时节两片最秾艳的桃花瓣,诱人采摘,连江楼静静看了片刻,起身离开,未几,外面忽然传来悠悠笛声,清冷瑰丽之中隐隐带有一点感怀,正如某人一般,优美的旋律在银装素裹的世界中飞舞,又不断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而此时真正的倾听者,其实只有一个人而已,不知不觉间,师映川睁开眼,面色无波--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许只是一步而已,然而仅仅这一步,却已是天涯海角。

   师映川的伤势并不重,而他也不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受的伤,他既然不说,也就没人能问,甚至大部分人都不清楚他受了伤,知道此事的仅仅是有限的一些人罢了,过了些天,师映川恢复力惊人,身上的外伤已经基本无碍,这一日他自己动手换过药,便派人去召师倾涯过来,一时师倾涯来到室中,见师映川正拿着剪刀在修剪着一盆墨梅,便上前行了礼,道:“父亲召我有事?”师映川转身看去,只见师倾涯穿一件大红底子芭蕉叶印花的厚袍,脸容雪白,头发乌黑,配着那精致容貌,虽还年纪尚轻,却也当真是一个极俊秀的少年了,师映川放下剪刀,一手负在身后,淡淡道:“本座叫你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师倾涯道了一声‘是’,然后就垂手站着,静候男人接下来的话,师映川看了他一眼,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不过,皇帝当年就有这个意思,后来搁置了,不过前些日子的时候,他就正式与我说起此事,事关你自身,本座便想听听你的意思。”

   这番话听得师倾涯有些疑惑,但他沉得住气,只道:“父亲请说。”师映川似乎很满意他这样从容淡定的态度,伸手在师倾涯的头顶摸了摸,有些随意地道:“你也不小了,本座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你兄长,你再有几年也要元服,也许是时候考虑一下你的婚事了。”师倾涯听了这话,顿时一愣,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要对自己说这种事,他是极聪明的孩子,想到师映川刚刚提起晏勾辰所说的意思,瞬间就猜到了几分,一时不由得脱口道:“父亲这是要给孩儿选一门亲事?是晏长河?”师映川闻言一笑:“你这孩子,倒也伶俐。”说着,又摆了摆手,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倒也不是说要选晏长河,本座的意思是打算给你挑选一个合适的伴侣人选,而且也不是现在就一定要定下来……不过,本座问你,你对长河是什么意思,觉得他符合你的要求么?”

   向来出身显赫的人,大多自幼耳濡目染,置身于普通人无法接触的环境当中,比起同龄人要早熟沉稳许多,因此师倾涯听了这话,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意外了一下,便低头沉思起来,很快,少年抬头望向面前的男人,道:“我想知道,父亲对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师映川淡淡道:“长河那孩子不错,可惜受天资所限,此生不会有太大成就,本座并不属意他,不过,既然是你自己的婚事,那么最好还是你自己中意才好,你若愿意结这门亲事,本座不会阻拦,若你不喜长河,那么本座将准备在各大宗门世家之中选出合适的人选,作为你未来的妻子或者平君,一来唯有世家大派才有良材美质,二来这也是一种安抚各方人心的手段,不过,这些都是建立在你同意的基础上,若你不愿,本座也不勉强。”

   说到这里,师映川顿了顿,似乎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看向窗外,语气淡薄如烟:“当年你兄长的亲事就是本座一手包办,到如今,总不该让你也一样……”

   师倾涯闻言,松了口气,不过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不禁就说道:“父亲现在不勉强我,但为什么当初就给大兄指定了亲事?我听说那时大兄与梵大哥彼此并不熟悉,还好他们现在很是和睦,不然的话,若是他们关系不好,父亲岂不是做了一件错事么。”师映川听到这话,浓长的眼睫在眸下投出一片淡淡阴翳,神色悠然地哂道:“傻孩子,你问为什么?这里面其实原因很多,但归根结底,本质上就是因为你兄长和劫心他们两人当年的实力不够,就好比本座年少时期与你千叔叔的婚事,当时由两宗一手促成,本座与十九郎两个当事人的意见反而没有人会关心,若是那时本座有现在的实力,谁又能勉强得了。涯儿,记住本座的话,只要你有着其他人会畏惧的力量,那么你所说的一切都将得到执行,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价值所在,想要做到这些,你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师倾涯目光微微迷离,旋即轻声道:“孩儿知道了。”师映川的拇指摩挲着少年白嫩如玉的脸庞,见少年有点不太习惯地缩了缩脖子,便笑了起来,道:“涯儿,本座做了许多在世人眼中万恶不赦的事,你觉得本座是一个恶人是么。”师倾涯面上顿时露出尴尬之色,俗话说‘子不言父过’,纵然面前这个男人有天大的不是,那也还是他父亲,这样的问题他能怎么回答?当下只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师映川见状,哈哈一笑,道:“果然还是个孩子。那么,为父现在就再教你一课……世间的一切,唯有力量才是根本,历史的真相都会湮没在时光当中,涯儿,你要记住,历史,向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当初泰元帝若没有身死国灭,那么后世的那些记载只怕就会与事实有很大不同,所以涯儿,名声这种东西,最没有用处,世人皆谓我为魔,那又能如何?本座当年杀人盈野,被视为天下第一魔头,然而现在呢?本座却是人人敬仰畏惧的天下第一教之主!要知道当初散布瘟疫,害死了多少人命,破坏了多少家庭?可到了今时今日,又有谁敢公然指责本座,若是本座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下令,将天下所有那些有关本座生平之事的书籍等等全部毁去,重新编纂,如此一来,只要本座不死,或者本座的后代可以一直把持权位,那么千百年后,又有谁会知道本座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师映川不徐不疾地说着,拍了拍师倾涯尚且稚嫩的肩头:“本座对你寄予厚望,你也许比你兄长更像本座。”师倾涯却在想着另一事,嘴里说着:“父亲不如真的下令焚书重编了罢,何必让那些东西流传于世。”师映川笑道:“何必如此,本座一生行事,又岂惧后世评说!”

   师倾涯闻言,先是愕然,既而似乎想通了什么,躬身受教,不过想到师映川刚才说的事情,少年便又沉默了,半晌,他抿了抿唇说道:“父亲方才问我的事,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现在我还小,也没有这些想法,婚姻之事言之尚早,我只一心习武,父亲可否等再过几年,到时候再议此事。”师映川扬了扬眉:“也罢。”一时见面前的少年修眉星目,头上一点殷红,轻易就能从他身上看到他生父的影子,心中不觉暗叹,却想起自己与那人之间的种种恩怨,心里就有些乱,师映川注视着师倾涯,不知道怎么,就忽然轻声说道:“你说,为何总是那些错过的东西,才会让人觉得珍贵?”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师倾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也没多想,只下意识地反问道:“既然很珍贵,那为什么还要错过?”师映川听到这还有些孩子气的话,登时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如此……然而,既然已经错过了,那就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

   师映川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他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可以离开了,但师倾涯并没有马上走,而是迟疑一下,道:“父亲,我想去看师祖……”师映川眉头一皱,接着就笑了笑:“没有这个必要。不过……”他顿一顿,忽然笑得有些肆意:“涯儿,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么?”师倾涯一时转不过弯来:“……呃?”师映川嗤笑,眼中幽光燃燃,他弯腰将脸靠近了少年的脸,缓缓说道:“你师祖其实与本座一样,也是隐藏的侍人之体,所以,当初他害本座失去孩子,现在,本座就要他还给本座……呵呵,涯儿,日后你师祖给你生出一群弟弟妹妹,你开心么?”

   师倾涯如遭雷击,他呆呆看着男子近在咫尺的完美面孔,一时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师映川肆意轻笑,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好了,回去罢。”当下就打发了师倾涯回去,自己枯坐了一会儿,便动身前往皇宫,此时晏勾辰正在批阅奏章,见了师映川来,就笑道:“这是吹了什么风,倒把你吹来了。”师映川微微一笑:“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上次与我说的事,我已问过涯儿,那孩子并未表示反对,既然如此,我也不会阻挠,一切顺其自然罢了,日后他如何选择,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晏勾辰闻言,面上顿时露出欢喜之色,笑道:“好,那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小孩儿家的事,就由得他们罢。”

   当下晏勾辰吩咐中午添几样师映川喜欢的菜,留师映川吃了饭,过后两人相对而坐,宫人奉上香茶,师映川洁白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杯子,微微垂眼,显得那眼梢长长,仿佛以笔勾挑,说道:“我近来隐隐有所感应,准备马上闭关,往后这些日子,怕是都不会露面了。”晏勾辰神色微动,道:“你这是要突破了?”师映川言简意赅:“说不准。”他双眼之中忽然微微出现了凝重之色,原本清亮如水的赤瞳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沉声道:“我在那处门槛外已经卡住一段时间了,原本几年前我就很有可能进入五气朝元之境,只是可惜啊,一来我当时滋生心魔,二来受过重伤,后来又是产女重伤,连番打击迟滞了我的进境,对我影响很大,所以虽然功力不断加深,但境界却迟迟不能突破,如今隐有所得,但是不瞒你说,这次闭关,也许会出现一些我也无法掌握的变故……”

   晏勾辰闻言,顿时面色微变,悚然道:“果真?”他可是很清楚师映川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正常来说,宗师的寿命是很长的,二三百年并非妄想,可世间真活到这个岁数,最后寿终而死的宗师,绝对没有几个,这其中自然有诸多原因,但最多见的,就是因为走火入魔之类的问题而导致死亡!成为宗师,修为已达人间顶峰,想再前进些许,都是困难重重,一个不慎,走了岔路,往往就是死局,因此晏勾辰才会反应这么大,一时间只见他面上神情凝重,道:“既然如此,要是……映川,不如你就暂且缓……”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从我开始练武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没有了退缩的权利,我辈之人,何惧于此?”师映川打断了晏勾辰的话,随即哑然失笑,微微摇了摇头:“既是选择做这求道之人,那么即便有朝一日我死于此路之上,我也不会后悔,只因我早就明白,一个人若想实现自己的目标,就唯有争,唯有斗!与天斗,与命争!人永远都是不知足的,在需要为生存而苦苦挣扎时,会想着吃饱穿暖,当衣食无忧之后,就想要更多,待权势力量都有了,就想着长生不死,我如今要什么没有?所欠缺的,也只有这‘永生’一途罢了。”

   师映川微眯起眼,伸手在晏勾辰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况且,我也只是觉得或许会有些超出掌握的问题出现,但未必是真的就有什么凶险,你不必想太多。”说到此处,师映川的语气又轻松起来,淡笑道:“何况你不要忘了,我手里可是有着最大的一张底牌,就算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也能从容转世,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怕的什么?而且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说不定到时候什么事都没有。”晏勾辰面色微缓,道:“你说的也在理……但,不论如何,你都要多加小心。”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便离开了,晏勾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眼中有复杂幽暗之色涌动,时至今日,天下已定,然而平静的表面下,又岂知没有暗流汹涌?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师映川势力之大,足以撼动国本,兼之身世与平生际遇太过离奇,手段鬼神莫测,因而早有天命在身的说法流传,实在是让人无法不警惕,晏勾辰在私人感情上与师映川情同夫妻,可两人都是当世的人杰,所思所想又哪里是普通人那般简单,这感情之中,又是搀杂了多少利益纠葛?一时间晏勾辰想起方才师映川所说的话,面上依然还是凝重,流露出忧虑之色,然而在那眸内深处,亦透着几分深深的复杂,他扪心自问,自己在听到师映川或许会有危险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索性师映川就此出事才好,哪怕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间?自己究竟是希望他遭遇不测,还是希望他安然无恙?然而人性的复杂,又岂是能够清清楚楚地论个明白,只怕是自己这个当事人,也是分辨不清啊……

   数日之后,师映川孤身离开青元教,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落脚之处,这次闭关对他而言非同小可,以他如今多疑的性情,根本不相信其他人,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份,牵动利益甚广,仇怨更是极大,纵然表面上众人归服,但想要对他不利的人,绝对不在少数,而且他身怀秘法,简直就是一座人型宝库,谁不想从他身上得到那些秘密?对此,师映川只是让傀儡暗中监视兼保护连江楼,又将教中事务都安排下去,确保在他闭关期间,一切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待诸事既毕,师映川这才离开青元教,独自一人来到了事先就已经准备好的秘密闭关之地。

   此处地处深山荒林腹地,杳无人迹,师映川在这里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挑选了上好的肉身储存着,一旦有变,真的出现了最坏的局面,那么立刻就施展夺舍之法,虽然准备的肉身资质不可能与自己相比,但也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毕竟与资质修为相比,还是性命最重要。

   时光匆匆,转眼间天气转暖,冰雪化冻,万物在蛰伏了一冬之后,眼下已开始悄然萌发,天气虽还寒冷,但枝头已有了新生的绿意。

   此时一处大山腹内,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原本此处黑幽无光,但眼下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却照得周围明光柔和,光线虽不强烈,但已足够看清四下的景致,只见到处石笋垂垂,却是一个天然溶洞,十分美丽。

   突然间,却听一连串‘喀嚓’之声在洞中响起,仿佛是骨骼活动的声响,与之同时,一个声音幽幽道:“还好,终究是有惊无险……”但话未说完,那声音猛地一滞,既而就带了几分惊疑:“我的声音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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