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骑在马上的武者翻身下马,走进了酒铺里,此人目光冷横,眼珠微微一转,就已经将酒铺里面的大致情形看了一遍,在视线扫到师映川那一桌的时候,眼神不由得一闪,随即深深看了一眼,带着几分探识之意,似乎是想要看透对方的深浅。
不过这时澹台道齐正在自顾自地喝酒,季玄婴则是背对着这名武者,安安静静地喝茶,唯有师映川捧着粗瓷大碗一边呷酒,一边随意打量了一下这个大概三十出头的男子,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他生得寻常,这时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气势,而澹台道齐虽然容貌英俊得出奇,但他此刻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情绪当中,有些恍惚与沉默,那副平板木然的样子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喝酒喝得甚至脸色微微发白起来,就好象一个落拓的酒鬼也似,因此那名武者在略略审视之后,便不再留意,就见此人探手入怀,不知道是在取什么东西,紧接着随手一扬,一把银光便从他的手中飞散了出去。
只听一阵杂响,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每张桌子上都已经多了一颗金瓜子,这一手露出来,顿时鸦雀无声,酒铺里除了澹台道齐一行之外,除了十来个普通人,也有三两个武者,都是有眼力见儿的,虽然此人的修为在师映川等人的眼中不算什么,但在这几个武者眼中,知道这骑士至少是有一手不凡的暗器功夫,与此同时,只见那骑士皱了皱眉,似乎是有些不耐烦,酒铺里这几个武者见状,知道对方的意思,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就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收起那金瓜子,一起走出了酒铺,至于那些普通百姓,虽然不愿意在马上就要下大雨的情况下离开这里,但面对着这样一支队伍以及金瓜子的诱惑,还是乖乖地赶紧收了金瓜子,有些胆怯地看了那骑士一眼,立刻走得远远的,只因为这是一个以力量为尊的世界,奉行的规则异常现实而冰冷,强者可以得到一切,可以制订规则,而弱者被欺凌则是理所当然的。
酒铺里立刻就空了下来,在这种情形之下,师映川三人就显得极为醒目了,这时天上的雨水已经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渐渐有密集的趋势,那骑士双目一凝,身上顿时涌起了一股强大的气势,冷冷道:“……几位为何还不离开?”
季玄婴清美如春日一般的容颜上没有表情,平静如水,而正在捧着碗喝酒的师映川则是奇怪地看了此人一眼,忍不住挑了挑眉头,目光转移到这个不速之客的脸上,那清亮明澈的眼眸里流露出不大耐烦的神色,对这名表情冷漠骄傲的的武者说道:“我们又没拿你的金瓜子,为什么要离开?这雨眼看就要下得大了,傻子才想出去淋雨。”
师映川说着,漫不经心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个无聊的表情,低头继续吸着酒汁,不再搭理对方,这是一种完全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表示,虽然之前他对于这骑士霸道地赶走别人的这种行为不大看得惯,不过倒也并没有大义凛然地出言指责,没办法,这就是地位与实力的差距,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强者为尊,拥有权利的多少与否完全与实力挂钩,所以师映川也没兴趣以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试着改变什么,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不过当对方要驱赶自己这一行三人的时候,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骑士一听这话,顿时眼神一厉,此时雨点已经开始密了,此人如何还能再有耐心,当下就准备动手将这三人驱逐出去,这时原本沉浸在旧时回忆之中的澹台道齐却忽然放下了手里的粗瓷酒碗,向那人看去,表情有些厌烦之意,似乎是觉得对方打扰了自己的思绪,他微微哼了一声,虽然他此刻是坐着的,而对方是站着,但澹台道齐却忽然间就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平静地看着那人,目光微冷,从他的目光当中就能够看得出来,他根本完全不掩饰此刻心中厌恶的情绪,眼睛里看不出有任何温度的样子,只淡漠道:“……滚。”
那目光就好象是正在看着一只臭虫,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绝对是天然的俯视,澹台道齐乃是天下寥寥的宗师强者之一,达到三花聚顶境界的陆地真仙,原本就是高高在上,对于其他人的俯视于他而言,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此刻轻描淡写的一个‘滚’字虽然极不客气,但对于一位宗师来说,这种不客气也是完全合理的,甚至声音淡漠得仿佛听不出什么杀机,但若是细细听去,便会从这语气当中听出浓浓的残酷与无情。
但这种态度在旁人眼里就是极具侮辱性的,况且习武之人往往都有傲气,那武者如何能够不怒?此人闻言,眼中寒光爆闪,脸上瞬间就露出了怒极之色,紧接着身形不曾有任何停顿,直接上前一步,周身上下透出一股凝而未发的杀机,眼底深处厉芒翻涌,一股强横的气息破体而出,就见此人攥起右拳,一拳打了出去,嘴角亦泛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并且向整个面部扩散,与此同时,从那拳头表面突然爆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波动,就要将这出言不逊的英俊男人打得重伤,狠狠教训一番!
然而想象中的场景却并没有发生,便在此人一拳轰出,拳风即将呼啸到澹台道齐身上的前一刻,男子一直木然无波的眼中忽然闪动出一丝异样的光芒,此时澹台道齐的眼神已经变了,整个人也不再是刚才浑噩平板的样子,那黑眸中是俯瞰一切的轻蔑之色,在看着那挥拳而来的武者之际,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冷嘲,此时师映川与季玄婴两人该喝酒的继续捧着碗喝酒,该喝茶的继续慢慢呷着凉茶,就好象对眼前这一幕毫不在意的样子,完全视若无睹,却见澹台道齐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一双黑眸已是冰火交融,拿起自己面前的粗瓷碗随意对着那武者的方向一泼,碗里剩下的小半碗酒顿时就被泼飞出去,然而下一刻,令人惊讶的事情也就此发生,只见那泼出去的酒水竟然串连汇聚成一线,眨眼之间仿佛蛟龙出水一般,演变成一支水剑,裹挟着浩然剑气,在那武者震惊无比的眼神中,漫天剑气骤然炸开!
爆裂声中,一个人影炮弹一般飞射出去,此时恰好天边一声轰雷响起,紧接着只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而已,天地间就突然下起了大雨,那人被炸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软软倒在地上,连抽搐一下都没有,便当场气绝身亡。
这一下犹如捅了马蜂窝,上百名骑士‘刷’地拔出了兵器,瞬间做出了临战的准备,就在这同一时刻,队伍里面的那辆豪华马车里,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锦衣少年坐着正闭目养神,他容颜俊朗,玉面朱唇,眉宇之间隐隐有一抹骄纵傲色,却是前时与师映川发生龃龌的李清海,当时在师映川手里吃了亏之后,自觉颜面尽失,便很快离开了大周皇城,一路上先是去办了些私事,然后就准备回晋陵神殿,却没曾想竟在这里碰见了师映川三人。
这时李清海自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异常,与此同时,有人贴近了马车,沉声道:“……公子,情况有变,我们损失了一个人。”李清海闻言,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出身不差,又有一个了不起的兄长,自己的资质也算上等,因此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平时除了兄长李神符与晋陵神殿当中寥寥有数的那些大人物之外,对旁人都不放在心上,更不能容忍自己受挫,再加上不久前在师映川手中吃过大亏,被他引为平生奇耻大辱,近来的心情都十分暴躁,断然没有心平气和的时候,这时听见自己这一方居然有人被杀,那一股戾气顿时蹿了出来,面上显出一抹森然的冷笑,不容置疑地冰冷冷说道:“那么还等什么?杀!”
车厢外面那人听了李清海的命令,立刻就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只见队伍中即刻便轻飘飘地有两个身影从马背上飞起,直掠向酒铺方向,这两人周身上下隐隐弥漫着浓重的煞气,一看就知道是杀戮过多所致,这煞气如此之浓,也不知道究竟是杀了多少人才能积聚到这个地步,这时雨落如急珠,哗哗而下,滂沱大雨中,两人飞纵而去,不过就在这时,却传来一个幽寒冰冷的声音,道:“……一群聒噪的东西。”
这道声音中是满满的冷酷与威严,似乎带着睥睨天下的高傲,令人不敢与之相对,心胆俱寒,那声音其实不大,但却泛起巨大的声浪,撞击着所有人的耳膜,瞬间就仿佛无数根锋利的钢针刺进耳朵,话音未落,紧接着那漫天雨水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形成了两道雨龙,其形如剑,飞射而刺,轻描淡写地正中那二人的头颅,似乎毫不费力一般,那两人连声音都不曾发出半点,更不用说抵挡,当场两颗脑袋就一同炸成了烂西瓜。
这时哪怕是傻子也已经看出来对方不是善茬,没有人再贸然出手,刚才在车厢外说话的那人神色大变,但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就瞧见一个清峻孤傲的身影从酒铺里走了出来,那人负手而行,居高临下,以一种强悍傲然的姿态缓缓行来,目光锐利如鹰,散发着冷锋也似的冰寒之色,嘴唇猩红得就像是涂了鲜血一般,但凡接触到那双冷酷如冰、没有丝毫情感眸子的人,立刻就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住了,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澹台道齐漫步而行,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根本就不屑与人一般见识,但一来他在舍身崖被囚禁这么多年,戾气已经极重,二来他方才喝酒之际,原本正沉浸在往事当中,心情十分微妙,却被人硬生生地打断思绪,把气氛破坏得干干净净,如此一来,澹台道齐怎能不恼?他向来随心所欲,既然起了杀心,便想到做到,当下出了酒铺,就要杀人。
双唇猩红的男子走出酒铺,肆意地释放着自己心中的杀意,他冷冷一瞥几丈外的队伍,目光当中并没有什么厌恶反感的情绪,只有一片无限的平静与木然,然而就是这种平静,却更令人觉得心生寒意,男子并不言语,也懒得言语,直接右脚踏前一步,身上的长袍无风自动,瞬间抬手张开五指,冲着前方所在狠狠一收!
无数道剑气洞穿空气,天地间似乎都被这凌厉的剑气所充斥,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有湿漉漉的凉风徐来,拂乱了男人的鬓发,也吹皱了他的衣裳,把袖子上吹出一道一道的褶皱,但却没有一滴雨水可以落在他的身上。
风雨中,澹台道齐面无表情,然而惨叫声却是此起彼伏,伴随着金铁交击之声,眨眼间竟是倒下了将近一半人,那骑士统领眼中震惊骇然无比,立刻急声道:“阁下稍待!我等乃是……”可惜他还没有等到说出晋陵神殿四字,澹台道齐已经一指而出,凌厉的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就从此人的胸口洞穿而过,直接将其击碎了心脏,紧接着,男子一拂袖,指上引动剑诀,无数剑气来回穿杀反复,无论是谁,一旦被剑光斩到,立刻就是血溅当场,在这种情况下,抵抗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就在这时,那辆豪华的马车里有人厉喝一声,同时自车厢当中飞出一道白影,李清海厉声道:“你是何人?可知我是……”澹台道齐面色漠然,却是连看也不看一眼,只一拳遥遥击出,令这句只说了半截的话永远地戛然而止,就见李清海整个人自半空中骤然爆开,化为了漫天血雨!对于一位宗师强者而言,身份显赫如何,地位高贵如何,手握大权又如何?在澹台道齐的眼中,不过都是蝼蚁一般。
不过片刻的工夫,一群人已经被杀得干干净净,澹台道齐衣衫整洁地返回了酒铺里,样子从容自若,哪里像是刚刚大开杀戒的人,倒好象是郊游一番才回来似的,这时师映川已经放下了酒碗,他刚才虽然没有把外面的情况都看见,但也听见了李清海的那一声厉叱,他的记性一向很好,而李清海的声音也比较特殊,所以耳熟之下,一转念就将这声音与脑子里一个跋扈高傲少年的身影结合了起来,这时他看见澹台道齐走回来坐下,就知道外面肯定是没有一个活人了,于是便叹了一口气,说道:“前辈,你这火气也实在是太大了一点儿……”
澹台道齐听了,自是不以为然,师映川见状,无奈挠头道:“我刚才听见那个声音很熟悉,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人应该就是李清海,晋陵神殿的人,他哥哥便是李神符。”澹台道齐自顾自地倒酒,语气冷淡:“……李神符又是什么东西?”
他被囚禁在舍身崖多年,对外界的很多事情自然都不知道,因此对李神符的名字并不曾有所耳闻,这时一旁的季玄婴忽然开口,对澹台道齐解释道:“……李神符乃是晋陵神殿当代圣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下一任的殿主。”澹台道齐听了,却依旧是眉毛也不肯抬一抬,以他的身份和性情,哪里会在意一个小辈,只冷冷道:“那姓李的小子若要报仇,只管来就是。”师映川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心想那李神符除非是疯了,估计才会来找一个大宗师报仇,这不明摆着是送死么?
三人在酒铺里坐着,直到外面的雨停了才起身上路,走到外头去牵了马,一时师映川上了马坐稳,看了看不远处那一地的尸体,因为刚才一阵大雨的缘故,血水都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但眼看死了这么多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能够感觉到空气里似乎隐隐弥漫着一缕血腥气,不过师映川并非什么心软之人,手上的人命也不少,看见这一幕也无非是皱了皱眉就算了,但季玄婴如今怀着身孕,看见这些就觉得有点反胃,立刻将目光转开,师映川眼尖看见了青年的举动,便问道:“没事罢?”季玄婴眉峰微凝,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忽然看见这种场面有些胃里不适,一会儿便好了。”师映川点头道:“那就好。”
三人继续上路,转眼就到了晚上,找了客栈投宿,要了三间上房,其实在季玄婴之前还没有找来的时候,师映川与澹台道齐经常在夜间也一样赶路,该做什么做什么,反正习武之人身体素质不同于普通人,并不容易疲惫,但自从季玄婴加入队伍之后,三人到了晚上就一定会找地方歇息,这不仅仅是师映川的意思,更是澹台道齐的吩咐,他虽然平日里嘴上不说什么,但季玄婴的父亲季青仙乃是他自幼抚养长大的,师徒之间的关系与父子也不差什么了,季玄婴既然是季青仙之子,那么澹台道齐在心里其实把对方也当作了自己的孙儿,季玄婴身怀有孕,澹台道齐表面上没有什么表示,路上却总会顾及季玄婴一些,这个男人虽然给人的印象是冷酷疯狂的,但也许心中总还是会有柔软的一面。
一时吃罢晚饭,三人各自回房,不一会儿伙计送来洗澡用的热水,还有干净的内衣和一套新衣裳,这客栈里的掌柜是有眼力的,方才一瞄就知道这来投宿的三位不是寻常人物,因此当师映川摸出银子叫人去买三身质地上乘的衣裳之时,掌柜的就立刻叫了一个伶俐伙计去办,并且也没敢让人从中揩些油水,报的都是实在价格。
师映川随手赏了那伙计一小块碎银,伙计得了银子,顿时笑逐颜开,伺候得殷勤,很快师映川洗过了澡,脱了鞋子坐到床上运功调息,这一来时辰过得就没个数了,等师映川因为外面的敲门声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将近亥时末了。
师映川下床去开了门,原来是伙计送了宵夜来,师映川看那托盘里放的是几只小菜,一碟子虾米拌黄瓜,一碟子红椒芦笋,一碟螺蛳,还有一碗粥并两三个糖芋头,都是很清爽素淡的菜,如今是夏季,又是晚上吃的宵夜,因此这些东西虽然简单,却很合师映川的心思,便打赏了伙计,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夹了两块黄瓜吃了,觉得酸凉脆脆的,很对胃口,便就着稀饭吃了起来。
一时吃罢,师映川倒一杯水漱漱口,去唤伙计把残羹剩菜都收拾了,又剪下一截烧黑的灯芯,自己坐在桌前拿了佩剑擦拭,这柄别花春水是他心爱之物,一向十分爱惜,用锦帕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这时忽然看见剑穗上一颗圆润的珠子在灯下泛着微光,正是那相思石,便用手拈住看了看,一面用手把剑穗绦子一根根理顺,他看着相思石,不免就想起了将这东西给他的季玄婴,一时间心里就有些乱,似乎静不下心了,他虽然两世为人,但在情爱之事上并没有十分丰富的经验,如今就常常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放不下前世的初恋情人香雪海,也就是现在的方梳碧,但与此同时,却又身不由己地与其他人有了纠缠,不知是缘是孽,宝相龙树暂且不说,只讲眼下与自己同进退的季玄婴,他实在没有办法问自己到底心里想什么,但却知道对方于自己而言,至少是很有些与众不同的。
一时间师映川胡思乱想了一阵,却只弄得自己心烦意乱,只觉得有些头疼,便不愿再去想了,干脆一切随心罢了,想到这里,才心神才渐定,起身把剑放到床头。
正值此时,却听见隔壁‘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门,师映川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房门那里,紧接着,就听见‘剥啄’一下,房门被轻轻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