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些自己很珍视的人或事因为某种原因成为了桎梏的时候,就要有足够的魄力将这些羁绊……尽数斩断!”师映川淡淡说道,只是当他在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似乎是被这简短几字当中所蕴涵着的无情之意冻得有些哆嗦。
在他旁边坐着的纪妖师眉宇微微拧了起来,那双深不见底,似是永远隐藏着某种无法琢磨透彻味道的眼睛半眯着,看着师映川,他看得好象很认真,很仔细,非但眼睛一眨也不眨,甚至每一根睫毛都没有轻颤上一下,这时师映川无比清楚地感觉到,纪妖师绝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那个当初说出这番话的男人,纪妖师眼下的面容很平静,那俊美如神祗的脸庞就好象是一尊永恒的雕塑,某种无形的压力渐渐散布出严峻的味道,悄然密布在周围,然后在下一刻,这一切的一切突然就散去,就好象夏日里突然的降雨一样,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之间就已经烟消云散,纪妖师的眉心之间皱起几丝纹路,唇角却破天荒地轻轻划出一道不知包含了怎样意味的弧线,形成一个笑容,他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笑叹道:“一朝踏足长生道,剑斩尘缘皆是空……嘿嘿,连江楼,这就是你的大道?”
室中仿佛被一股玄奇而古怪的氛围所笼罩,师映川不禁抬头看了纪妖师一眼,这个男人双肩宽展,青金色暗纹华袍上有仙禽点缀其间,举手投足之际倍显逼人气魄,事实上师映川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方面看,哪怕用最挑剔的眼光来审视,对方与连江楼其实都是很般配的,但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让师映川的心里觉得酸酸涩涩的,就好象吃了一只没有熟透的柿子,师映川明亮的眼眸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似乎微微有些迟疑,就仿佛是触及到了一些他并不愿去深想的事,这时纪妖师却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嗤道:“这个世间就是一个棋盘,每个人都是这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没有哪个可以例外,除非是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眷恋和依赖,即便是像你师父这样的人,也到底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大道,大道,他求的是哪门子的大道,堪的是哪门子的逍遥……放屁,都是放屁……”
纪妖师似乎是在不忿地自言自语,师映川突然没来由地就想笑,纪妖师最后的一句话根本就像是一个单恋少年的负气之语,这与他的身份和形象简直太不匹配了,极为突兀,也因而造成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喜感,但师映川当然不能真的笑出声来,否则他可不敢保证纪妖师恼羞成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此那笑意刚刚体现在脸上就又马上被他憋住,但偏偏只是这么眨眼间的事,却还是被眼睛极尖的纪妖师捕捉到了,这个刚刚还一副高深莫测之态的男人立刻就像是一个敏感的少年被人窥破了秘密一样,恼道:“你在笑什么?”
“呃,我没笑什么啊。”师映川当然不肯承认,他正襟危坐,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做派,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嘲笑对方的意思,纪妖师也不好当真跟他计较这些小事,便冷笑一声,就此作罢,师映川心中暗暗抹了一把汗,发现自己跟纪妖师此人相处的时候真的是最累的,比和其他任何人相处都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男人在下一刻究竟会有什么举动,情绪是好是坏,实在是时时刻刻都不得不紧绷着神经,不敢大意松懈。
室中安静了一会儿,正当师映川心里组织着合适的语言,想要开口告辞的时候,纪妖师忽然看向他,眼中原本的那些淡淡暴躁的情绪忽然就消失不见了,仿佛是被风雪卷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他看着师映川,面上流露出没什么恶意的嘲讽与打量的神情,道:“小鬼,我和你师父之间的事情,你是很清楚的,我的心思你想必都很明白,嗯?”
这种问题自然不好回答,因此师映川只是干笑了一下,没有吱声,纪妖师也不以为忤,然而就在师映川脸上露出的干笑之色消失的那一瞬间,纪妖师忽然说道:“小鬼,你可知道,我现在没有子嗣。”师映川闻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毛,他并不是意外纪妖师没有孩子的这个消息,而是意外于对方忽然对自己说起这件事情--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像是看出了师映川的疑惑,纪妖师嘴角微撇,师映川这时目光看过来,正好就迎上了带着淡淡笑色的的纪妖师,不知道为什么,纪妖师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想要稍稍逗弄一下这个小子的念头,想到这里,他便以手支颊,面带轻笑地看着师映川,用颇为暖昧的口气说道:“小子,我直到现在还没有一儿半女,你,想不想给我做儿子?”
师映川听着纪妖师说的话,想也不想就按照习惯含糊地‘嗯’了一声作为应付,然后马上就发现不对,嘴里又‘嗯?’了一声,尾音有些尖锐地高高扬起,凭借音调起伏把心中的震惊和愕然完全表达了出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复杂情绪,幸好此时他杯里的茶已经喝完,没有东西入口,否则定是当场喷出茶来--给纪妖师做儿子?
偏偏此时纪妖师脸上满是促狭的表情,极是懒散地道:“我对你师父的心思你很清楚,你是他的儿子,若我与他成就好事的话,那么你自然也是我的儿子……莫非不对?”
“咳,咳……”师映川咳嗽了几下,连忙举起一只手,做出投降的样子,一脸苦笑道:“山主莫要说笑了,这种事情,您跟我说有什么用啊。”说着,师映川皱起眉头,明显是退缩之态:“山主不会是觉得我有本事影响到师尊的心意罢?我哪有这种本事,我一个小毛孩子,人微言轻的,山主太看得起我了。”
师映川上来就是一大通的自贬之语,莫说他影响不了连江楼的想法,就能可以,他也绝对不会愿意自己师父和纪妖师结为伴侣的,他可不喜欢有一个后爹,当人家的便宜儿子。
被对方这么一口拒绝,纪妖师却也不恼,他慢条斯理地用手指弹着杯沿,道:“怎么,莫非给我做儿子很委屈你不成?”师映川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点什么,但最终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只是轻轻捻着腕上的一串黑色佛珠,心中百念齐生,末了,终于笑道:“恕我直言,山主这个笑话可不好笑。”纪妖师破天荒地有了极好的耐心,他直接忽略了师映川了这种带有一点顶撞性质的调侃,自顾自地问起了不着边的另一个问题,道:“师小子,我来问你,你觉得我弑仙山如何?可还入流?”
这种跳跃性的思维让师映川快有点跟不上了,他略略斟酌了一下语言,便笑道:“山主这话太谦虚了,弑仙山若是有这‘不入流’三字,这世间又有几个是入流的?”他刚说完,突然间心中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纪妖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声音极轻极缓,却足以传进少年的耳朵:“……我现在没有子嗣,但这只是我故意为之而已,并不代表我以后不会有,只要我想要,生一群儿女又有何难?这弑仙山以后自然是要传下去的,至于究竟传给谁,无非是我一言而决。”纪妖师低笑起来,直言不讳:“若你做了我儿子,那么……给你又如何?”
师映川心中大震,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纪妖师这番话所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没有人比师映川更清楚这究竟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弑仙山这个庞然大物,他有着相当具体的理解,它的能量,它的底蕴,它的积累,这棵参天大树的综合实力是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悠远的传承使之扎根深植于各处,乾国之所以要托庇于此,无非是因为弑仙山有着足以庇护一个国家的力量罢了,使得大周这样的强国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份巨大到让人心脏狂跳的财富,如果送给你,你要不要?想不想要?敢不敢要?
师映川心神骤乱,眉心微跳,这时纪妖师的目光却清冷如水,这个俊美得妖异的男子就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理所当然地弹了弹自己修长如古竹的手指,似笑非笑地哂道:“你师父给你订下了这门亲事,日后万剑山自然会落在你的枕边人手中,要么是季玄婴,要么是千醉雪,总之会是你的人,至于断法宗,也会是你的,而山海大狱由龙树这小子接管,跟落在你手里又有多少区别?如果你再成为弑仙山之主……师小子,到时候天下之大,无非任你把持而已,你可听说从前那个统一天下的泰元皇帝?或许你会成为第二个泰元帝也未可知。”
纪妖师的话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信,而他的身份也确实有资格拥有这样的自信,师映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承认,这样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室中静得出奇,纪妖师也不催促,只是嘴角微扬地看着少年,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将心中狂涌的激荡极力压抑下去,渐渐让其冷却,他轻轻握起右拳,在大腿上沉重地捶打了一下,借此让自己的头脑更冷静一些,这时他皱起眉头,望向纪妖师,认认真真地看着男子,神色郑重其事,顿了顿,才忽地粲然一笑,说道:“……难道山主以为,我能够左右我师父的想法么?”纪妖师哈哈一笑,一手轻轻在师映川的脸蛋上拍了两下,嗤道:“当然没指望你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他这个人休说是你,便是他亲爹也未必能让他听从,不过……”
纪妖师却没有把话说尽,但已足够师映川理解他的意思,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哪个不是人精?自然不需要把话说透……师映川笑了笑,低头不语,一直到他一颗一颗地数完了自己腕上的佛珠之后,这才抬头看向纪妖师,表情如常,微笑道:“山主的话我听清楚了,不过我的心却还没清楚。”说着,起身向对方一礼:“耽搁的时间有些长了,只怕宝相他们等得急,如此,我便告辞了。”纪妖师似笑非笑,依旧是那副令人无法揣摩的样子,他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随意摆了摆手,什么也没再问,只道:“……快滚罢,你若再不回去,只怕龙树那小子就要进来向我要人了。”师映川再无多言,就此出了房间。
其他三人已经随着队伍走了很久,师映川骑马回到他们身边,宝相龙树问道:“舅舅让你进去做什么?”师映川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也没什么事情。”他既然这样说了,其他人也就没再多问,唯有宝相龙树前去给纪妖师见了礼,很快也就回来了,这时千醉雪一扯马缰,道:“既然已经没有什么事了,那我们便走罢。”诸人并无异议,当下便一起离开。
四人速度不慢,先是买了香烛酒果等祭拜用的东西,这才继续上路,没多久就到了千醉雪的生母德妃所在的陵寝,这里是皇陵,自然有人看守,不过当千醉雪自怀中摸出一块金牌丢过去之后,守陵的卫士顿时大骇,立刻便恭恭敬敬地放行,一时千醉雪下了马,提了香烛等物品沿着汉白玉铺成的墓道走过去,来到一处陵前,目光在上面静静流连了片刻,表情有些沉寂,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双膝跪倒,顿首于地,这时师映川也走了过来,他虽是向来骨子里有傲气,但无论怎样,千醉雪如今已是他的未婚夫,日后是他的平君,这躺在陵墓中的德妃也就是他的岳母了,总归是长辈,因此虽然没有跪下,却也深深三躬,算是拜过。
千醉雪面上不见什么明显的悲戚之色,更未落泪,拜了三下之后就取了放在一旁的香烛纸钱,拿火石点了,自行焚化,想起往事,只觉一股热气微微涌上双目,但终究没有表现出来,师映川则是把刚刚买来的果品酒水摆好,千醉雪面色平静地将纸钱投入火中,开口道:“……母亲,师门已做主为我结下一门亲事,这是师映川,我二人今日前来祭拜,将这个消息通知母亲。”师映川这时取了一杯酒徐徐倾倒在地上,说道:“德妃娘娘不必担心,我二人日后自然和睦,相敬如宾,互相扶助。”千醉雪闻言,看了师映川一眼,没有出声,一双幽深凤目波澜不惊,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祭拜过德妃之后,千醉雪却不曾去他生父的陵前祭上一番,只招呼师映川离开,这时天色将晚,四人也就不急着赶路,准备在皇城里先住上一晚再说。
乾国的京城虽有些不及大周那般雄阔,但沿途所见,也都透着一股热闹繁华,秋日里的淡淡萧瑟之意弥漫在大街之上,街上的妙龄女子却大多都还穿着薄薄的衣裳,尽显自己青春的曲线,师映川在马背上看到这番浮华的气息,便不由得轻叹道:“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乾国建国以来鲜少有战事,若单纯论起富庶的话,甚至某些方面比大周这样的强国都不差,即使前段时间有大周铁骑的阴云笼罩在头上,但由于幕后的某些干涉力量,所以这个威胁目前已经消除,这里的百姓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没有尝过被铁蹄践踏的痛苦,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没有给人以紧迫之感,师映川看到的只有浮华奢靡的外衣,使得师映川对这个国家的未来与命运并不看好,不过当他想到当今乾帝已举国供奉弑仙山的这个行为,心中不禁一动,虽然此举相当于给自己请了一位太上皇压在头顶,多有掣肘,但有了弑仙山这个强大的武力后盾,想必可保大乾相当一段时间的平安,甚至有利于某些发展,这样权衡之下,其实是利大于弊的,如此一来,这位乾国皇帝倒也是个颇有决断的君主,并非庸碌之人。
鬓边的发丝微颤,都是被秋风拂动的,师映川抬手掖了掖鬓发,骑马走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长街之上时不时地有车驾出没,行人往来穿梭,师映川微微侧首,向旁边的千醉雪问道:“我们去哪里投宿?”千醉雪未有迟疑,想来是早就打算好了:“有一家鸿来客栈,倒是……”
话刚说了一半,前方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分开,有人高声道:“奉陛下之命,恭迎武王回府!”数百身着锦袍的侍卫策马滚滚而来,当先一人身穿高品级的宦官服饰,翻身下马,径直快步来到千醉雪一行人面前,只一眼就认出了与先帝容貌肖似的千醉雪,干净利落地大礼而下,恭声道:“陛下得知王爷回京,欢喜极了,王爷一路劳顿,还请随奴才先回府休息罢。”顿一顿,却又轻声补充道:“……是德妃娘娘的娘家,从前尚书大人的府上,陛下登基那年就已吩咐了,将尚书府改建为武王府,为的是王爷一旦回来,起居伺候都是极方便的。”先前千呼兰回城之后,立刻就进宫将千醉雪归国一事报与了乾帝,乾帝听说此事之后,当即下令命人准备一应事宜,这师映川一行四人是极惹眼的,更何况前时纪妖师还召了师映川在众目睽睽之下登车叙话,因此当发现千醉雪祭拜过后,奉了乾帝之命前来迎接的这支队伍便立刻大张旗鼓地赶到。
千醉雪握着马缰的手微微一紧,他的眼中流露出一抹难以描述的光色,只不过隐藏得极深,一闪而逝,千醉雪顿了片刻,终于冷然道:“……带路。”
武王府曾经是前尚书府邸,后来当今乾帝即位,下令以亲王规格扩建此处,经过增建等等之后,武王府便显得颇为华丽豪奢,有些地方甚至不比皇宫逊色了,虽然千醉雪并未回来住过,王府空置多年,不过乾帝一直命人看守打理,因此当师映川一行人进到王府的时候,这里不但不显得荒凉,反而花木俨然,亭台楼阁精美,整个王府都笼罩着一层不显俗华的美感,师映川走在飞拱若虹的桥上,看着下面流水潺潺的清澈湖水,水中有锦鲤嬉戏,不免对千醉雪笑道:“你那皇兄倒也算是有心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宅子倒是给打理得不错。”
千醉雪淡淡道:“确实有心。”说话之际,一路已由人引到一间浴室中,进去之后,便有一群美貌侍女上前相迎,师映川一眼看见那热气袅袅的清亮池水,就当即觉得自己满身风尘,有了好好沐浴一番的冲动,当下四人在侍女服侍下解了衣衫,反正都是男子,也没有什么可避忌的,便入池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出水之后自有侍女捧了崭新的衣物帮着穿戴妥当,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这时一个太监进来,请了四人来到一间殿中,里面已经摆好了席面,菜肴精致,酒水醇美,四人各自入座,一起用了晚膳。
饭罢,自有下人迅速撤了席面,送上茶来,师映川这才有时间认真打量此处,只见灯火通明的大殿上寂静无声,几个容貌秀丽的侍女侍立在侧,一声不发,殿中雕梁画栋,地上铺了红毡,,果然是皇室气派,师映川走到一架价值千金的苏绣屏风旁边,随手抚着屏风上的图案,这时千醉雪将几名侍女挥退,道:“事出仓促,若是他们有简慢的地方,不要介意。”师映川笑道:“这已经不错了,我们几个也不是什么挑剔的人。”
此时宝相龙树坐在一张梨花椅上,旁边小几上面摆着几碟新鲜果品,宝相龙树随手拿了一个,却不吃,只在手里掂量,他微抬长眉看了一眼千醉雪,淡淡道:“这乾帝对你倒也颇费心思。”千醉雪垂目啜了一口茶:“无非是我如今师从万剑山而已,若我只是十九弟,他自然没有这般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