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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揉碎了,冰水顺了脸颊滑过那细嫩的白,面皮儿薄,像是日头下雪山初融的冰凌,眼睛里的水和睫毛上挂着的雪珠儿这般匹配,冰雕雪握,湿漉漉的,晶莹剔透。
赛罕素来血热,最喜的就是冰雪天,一年四季水袋里都是冰碴子的融水。这一夜奔波,心里燥渴,一袋子的水都不曾浇得灭。此刻看着淋了雪的人,那冰冷似顺着他的目光将那冒着寒气的清爽淌进了心肠里。
两瓣粉唇不知是气恼,还是就是这么小小、嘟嘟着,从小鼻尖上滑下的冰珠儿轻轻一点。这景象让赛罕忽地忆起小时候吃过的一种从中原来的小果子,那也是搁在冰盒子里,皮薄多汁,酸甜沁人。不知是因着只分了那么一小颗还是怎的,那滋味竟是自此存在脑子里再不可及。后来听说那果子叫樱桃,再后来读医书上说,“吃樱桃,令人好颜色,美志。” 此时顿觉,然也!
这么想着,赛罕不由身子略倾,抬起手,想摸摸那冰珠儿的樱桃……
“啪!”一声,手被狠狠地打开。
“混账!!你杀我可以,不许再碰我!!”
赛罕一怔,挑挑眉,将那只手就近搭上屈起的膝头,手指讪讪地捻捻,“不碰怎么杀,你杀一个我瞧瞧。”
这人阴沉,冷血心肠、卑劣无耻,腔调也极惹人厌,与他斗口舌实在有损中原大国之尊!雅予再不肯多周旋,“我随你回来了,孩子呢?”
她睡着时,赛罕脑子里都是边疆战火、汗庭纷争,她这一醒,这一时半刻,赛罕忽地觉着这么一个看着就让人心神凉爽的东西实在难寻,这,算不算她的用处?至少于他而言,一张冰雪一般的白皮儿比头上那顶郡主的帽子实用太多了,在局势未明之前,先留着给自己用也未尝不可。
心思不过是略一打转,到底还是先回到了正途,赛罕正色道,“不急,待我先问你几句话。”
不急?早就料到他是如此,只是面对这般气色平和的无耻,雅予依然气得攥紧了小拳头,“你出尔反尔!”
她一生气,唇就微微颤,似是寒气相袭。小脸上不知可是当真冰冷,这好一刻那雪还未融尽,随意点缀着那雪白粉嫩,极像盒子里那颗带了冰碴子的小红果儿。瞅在赛罕眼中,清凉滋润,颇是对口,心中的热燥难得地适宜。
他不急不恼不答话,一双眼睛凹在高高的眉骨下,双眸深不见底,却那目光平平只管看着她,里头什么都没有,看不出奸刁,看不出狠毒,似是当真不在意她答或不答,摆设一般,只例行公事。这两个月来,雅予因着这郡主的衔处处被人小心藏匿,只寥寥见过几个胡人,不是恭敬、惊喜便是淫恶,眼中无一例外都是企图。此时看着这眼中空无一物,雅予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难道自己本身这筹码已然无用了么……
“……你要问什么?我若是答了,就把孩子还给我?”
“从此刻开始,你只能答,不能问。”
他究竟是哪一派?他是瓦剌的将军,吉达当时逆反于他只说是应了上头指点不想招人耳目,可今夜他杀得毫不留情,难道说瓦剌内部也有纷争?还是说……他与鞑靼勾结?雅予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处境如沉渊底……
“吉达要带你往何处去?”
“送我回中原。”
“那为何不往南走要往西去?”
这一问就没了动静,看着她抿了唇,赛罕不觉嘴角一弯,“是编,还是拖,你想好。”
“……我只是听从吉达的安排,具体如何行事我不得而知。”
“那就说点你知道的。诺海儿丫头是我亲自养大,你给她下了夺命散,这就用你那两个月的娃娃来偿,可算得上你们中原所讲的‘天经地义’?”
“什么??夺命散??”雅予大惊失色!“那,那只是迷昏药!怎,怎么会是夺命散?”想起那剧痛翻滚的场面,雅予这才顿觉自己的愚蠢大意!一条小生命就这么毁在自己手中,哪里还顾得什么周旋应对,慌慌就往起站,“她,她如今怎样?啊?诺海儿,诺海儿她怎样?”
赛罕一把将她拉住,“还剩留了一口气。”
“啊?那……”
“安生答话。否则,一命抵一命。”她的小手果然是冰冷,捏在手中贴着他掌心的火热,那凉凉软软的感觉实在宜人,只是不知那模样可也是雪一样的白,赛罕不觉又攥紧了些 ……
“关孩子何事?我做下的恶,我来偿!”
“你?”赛罕摇摇头,“不行。你那郡主衔我日后卖给旁人许是还有用,可一个奶娃娃,谁能证明他姓谁名谁?你说他是肃王之后,我还说他是托瓦老贼亲生呢。”
“你!!”狠狠甩开他的手,雅予的心又焦又恨,可面对这无赖般的言语,竟是无可驳辩,他的哪一个字不是实情呢?如今的处境她什么筹码都没了,而他,却捏着她之所以还忍辱偷生的唯一因由:小景同……
“既如此,咱们就此交易。可你说孩子在你手中,我又如何知晓你不是在诈我??”
赛罕不应,只是看着她轻轻一挑眉,雅予这才记得先前之约:她只能答,不能问……
“我再问一遍,今夜为何不往南走要往西去?”
“因为……要去见一个人。”
“谁?”
“乌恩卜脱。”
听她道出三哥的名字,赛罕暗自吃惊不小,可转念想,此人是肃王郡主,若非废物一个,她多多少少都该知晓朝堂与边疆之事。吉达若想说服她,绝不是一句“送你回中原”就可了事的,只是如何把三哥牵扯进来倒是出人意料。
“吉达说是乌恩卜脱要见你?”
“不是他要见我,是我要见他。”雅予一字一斟酌。如今深陷囹圄走脱无望,实话即便实说也要尽量不于边疆之势加恶。老爹爹曾说草原上唯一主和的力量就是瓦剌太师乌恩卜脱,遂当吉达说出这名字,雅予才在那般仓促之中应下他的请求。如今已然事败,不能再曝露乌恩卜脱与中原的暗中示好。
“是你要见他?”
“回中原千里之遥,单凭吉达义气心热如何成行。瓦剌与我大周早已停战有日,即便暗中生变也断不会在此危机之时公然交恶。我堂堂大周郡主,若不想不明不白横尸荒野,还是走官家之路方为上策。”
这小丫头,里里外外几层关系她倒是理了个清楚,又一面口供,一面小心避让,若非自己是三哥的亲兄弟,怕是都难以辨出她言语之中的护卫。赛罕心里忽地想乐,谁能料想这千转百绕,竟是中原盟友驾到,肃王爷,您老教女有方啊。
两指轻轻一捏,将那凉凉带水珠儿的小下巴捏了起来,赛罕缓声戏道,“这回到中原,吉达副将是否要被你堂堂大周郡主招赘成婿啊?”
猛一吸气,吐不出字却闻得嗓音颤颤,那两瓣唇连带那着小鼻翼都在不安地抖。
“哈哈哈……”赛罕大笑,“还敢跟我说是吉达义气心热!”两指突然一紧,“说!吉达可说这背后是乌恩卜脱主使?”
两人离得这么近,他的喝声隆隆,可她那眼睛和睫毛竟是动都没动,将将那一时慌乱之后,眼神竟是如此之静,“他是否言语诓骗于我,我不知道;他背后是否有人主使,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那我再问你,吉达可曾告诉你我是谁?”
那水凉凉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屑,粗略略道,“瓦剌探马赤军首领。”
“那他为何要称我为六将军?”
雅予一时有些语塞,其实听说他是六将军是在五将军来示好之时,当时雅予确曾有些疑惑,这瓦剌怎的按兄弟排行轮职阶?可情势紧急不曾细究,此刻这一问还真是答不出。
懵懂总算是比嘴硬强,赛罕道,“太师乌恩卜脱还有一个衔:三将军。”
“什么??”
雅予惊呼,三将军?那钦是五将军,是他的五哥,那这三将军岂,岂不就是……
赛罕应着这惊讶的小脸轻轻点头,“所以,你瞎蹿什么?找乌恩卜脱,该先来见本将军才是。”
“那,那吉达……”
“你那相好的义气心热之人从命于右翼大将军绍布,今夜带你去见的也正是此人。”
“绍布?这……”雅予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相信过吉达的所谓忠言,她唯一的一点点希望都是老爹爹讲给她的那陌生的名字乌恩卜脱。究竟是敌是友不得而知,她的每一步都可能是在冒险,却万不曾料,连这名字竟也只是用来诓她就范……
“绍布是何人你不需知晓,吉达有一点没有骗你,他们确是要送你回中原。”
“他们……想要什么?”
“想要用你换回被俘的大将索布德。”
这又是谁?雅予不由蹙了眉,这其中玄机似一个套一个的漩涡,她越陷越深,越不清楚。
“索布德回来,边疆再无宁日。”
不需多解释,只这一句,其中厉害便不言而喻。雅予听闻,眉头反倒舒展,“他们不会得逞。我大周绝不会因此妥协。”
“哼,”赛罕冷笑一声,“肃王乃两朝元老,太后的亲兄弟、朝堂的中流砥柱,衍州一战,于那草包皇帝也是奇耻大辱。此刻你和那孩子死而复生乃是中原之大幸,清浊两派,哪个敢站出来说不换?又有哪个还敢在此时力主和谈?”
胸膛起伏,一遍遍倒吸气也压不住心中后怕,好险!今夜若成事,她稀里糊涂被换了回去,边疆重燃战火,生灵涂炭,她该如何面对战死的爹爹和兄长……
“六将军……”
赛罕挑挑眉,这拔了刺的小刺猬果然柔软。
“既然,既然你是乌恩卜脱的兄弟,可否送我去见他?”如今这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他们是主和的,他今夜将她劫回更佐证了这一点。
赛罕笑了,“你想让三哥送你回去?事到如今,你可知道我们和绍布两边于你会是怎样不同?”
雅予摇摇头,脑子好乱,哪里想得出,这一场事前前后后自己分明就是个糊涂人,此刻还,还想得出什么。
“绍布是大汗的亲兄弟,汗庭上下,到处都是他的人。你这么个大活人再带着个孩子,等见到三哥,所有人都会知道中原郡主驾到。”
“那,那依你的意思……”
“三哥忌惮绍布,绍布也一样忌惮我兄弟们。两边势均力敌,遂于你,若不想起纷争,就只有一个共同的办法。”
“你是说……”
“杀了你,两边清。最便宜的是,中原并不知道你还活着,所以,你一旦曝露在所有人面前,两方于你,没有不同。”
他的语声是一贯的低沉,此刻听在耳中更觉阴冷而不容驳斥,像是一枝朱笔签了她的死令,曾经的厌恶都变成了绝望,“那……六将军,你……你能不能……”
“不能。我没那个本事。”
脸上的冰水都已干去,她那细嫩的脸庞并未因此而有稍许的暖色,依然是雪一样白,一样清冷,一样冰凉……
“不过,我可以暂且留着这孩子的性命。”
这一句,听着好轻……
“那……我呢?”
赛罕摇摇头,“我不能保证。”
“……多谢。”
赛罕站起身走到帐帘边,撩起一角,便有人递进一个小包裹。他一臂揽了,走回帐中。
“看看吧。”
雅予赶紧接在怀中,打开小襁褓,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娃娃,睡也似睡得有气无力,只淡淡的奶香熟悉得人心酸。低头,轻轻将那小手拿起,腕见一颗小小的痣。鼻子一酸,泪再也止不住……
第一次看到女人的泪没觉得腻烦,赛罕忽觉肩头沉了一沉。眼前这二人,实在关系重大,留与不留,他都担不起……
“留在我身边,即日起,约法三章。”
雅予抹去泪,抬起了头。
“一,忘记你是谁,学好蒙语,再不可讲汉话。”
“嗯。”
“二,没有我的话,不许离开我的眼皮子底下超过半个时辰。”
“嗯。”
“三,不得随意靠近孩子。”
“这,我……”
“你离他越远,他越安全。”
“……嗯。”
“别再指望有人当你是郡主,若真有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到了,你可听明白了?”
“嗯。”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帐中仆女,是我从喀勒俘营中扣下的奴隶。”
从小受老爹爹教导,读晓士可杀而不可辱!可圣人们却不曾讲过,若这杀不是杀自己,而是血脉骨肉,是否就可辱?这辱……又该如何吞咽?抱着怀中的娇儿,雅予头昏昏沉,一个念头只是要活,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保留下季家血脉,她怎样……都可以!
“叫一声我听听。”
“六将军。”
“再叫。”
“将军……”
“再叫!
“……主人,”
这语声掸去了所有的尊严,柔顺又恭敬,冰凉凉的绝望,赛罕满意地点点头,“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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