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成受命坐禅,他凝望着达摩面壁石上的人形阴影,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谁料想触手空无一物,而且竟然一个趔趄,直接就往阴影中栽了进去,随即趴伏在地。
抬起头来瞧瞧,面前一片漆黑,仿佛是什么毫无光源的密室,挣扎着转过身来,发现背后还是有光亮的――不过这光亮竟然只映照一面,不能散射,当真好生的奇怪。恍惚之中,仿佛自己是穿过阴影,掉到了石头里面来了,而光亮来源处似乎就是石头外面,那儿仍有一人正在跏趺端坐……
魏文成打量对面那人,确乎不是自己,而是一条壮汉,面孔黧黑,高鼻深目,络腮虬须,耳挂铜环,穿着一件鄙旧的僧袍……虽然从来也没有见过此人,魏文成却一下子便猜出了此人的身份――我靠这不是达摩老祖么?难道自己又穿越到了数十年前!
他又朝前一扑,想要冲出石壁去,但却被一道屏障所阻,双手触摸处冰冷光滑,就好象隔着一面玻璃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了?正这么想着,就见原本阖着双目的达摩突然睁开眼来,注目自己,随即嘴角略略一撇,露出了带着一丝嘲讽的无比诡异的笑容,仿佛在说:
“死心吧,你出不来啦。”
魏文成惊骇欲呼,突然间就觉得后脊梁上挨了重重的一击,同时有一个声音高叫道:“醒来!”他就觉得脑袋一晕,眼前奇特的景物当即消失,不自禁瞪大了双目,只见面前是石壁,石壁上有黯淡的人影……这怎么回事儿?难道我是睡着了做梦么?可是这梦境却又如此的清晰……
他发现自己仍然跏趺坐于石壁之前,猛然回首,就见身后站着两个和尚:一个是引自己前来的小沙弥,一脸关切之色,另一个和尚相貌粗豪,貌似有点儿面熟,手持一支挑水的扁担――估计用力捶自己,并且高声呼喝自己“醒来”的,就是这个和尚了吧。
那和尚见魏文成扭头望向自己,不禁咧嘴一笑:“无事矣。”说着话转身就走。魏文成一脸的懵圈儿,再望向那小沙弥,小沙弥满脸喜色:“师兄终于醒来矣。”
据小沙弥说,魏文成自从在面壁石前坐定之后,就始终不言不动,眼睛是睁着的,却对外界事物毫无反应。他一开始没当回事儿,可是接连三天三夜,魏文成不但正眼也不瞧他带来的食水,就连厕所都没有上过一回,想想实在不对,却又不敢打扰,只好跑去禀报住持僧璨。僧璨的意思:随他去吧,你不必管。小沙弥没有办法,只好再跑回来守着魏文成。
今天有一个外来的和尚入寺求见僧璨,正好打旁边儿过,瞧见魏文成这种状况,驻足观察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得无入魔耶?”小沙弥闻言大惊,急忙哀恳:“可得救欤?”那和尚二话不说,抄起旁边儿墙角上靠着的一支扁担,朝魏文成后脊梁就是迅猛击下,并且大吼一声:“醒来!”
打醒了魏文成之后,那和尚也就走啦,留下一个小沙弥,将前后事由向魏文成备悉道明。魏文成拧着眉头问他:“吾不言不动,果已三日乎?”可是感觉里也就几分钟的事情啊。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么?怎么可能在才刚坐下面壁不多久,就能心神涣散到如此地步?而且经书中所说的走火入魔,最常见是看见骄阳、烈火,感觉心灵无比燥热、烦闷,或者是见到无穷妖魔鬼怪前来骚扰自己修行,就没提过能在幻觉里见到达摩祖师啊……总不成达摩就是妖魔鬼怪?
小沙弥说你醒过来就好了,我把食水放这儿了,你三天不吃不喝,还是赶紧用点儿吧,我要去禀报住持,说着话一溜烟儿地就跑了。可是魏文成丝毫也没有饥渴之意,瞧着身边儿摆那些吃食,就觉得心中烦闷、疑惑,根本毫无食欲。他再次尝试触摸石壁上的暗影,这回手指接触之物是实实在在的,也没再一跟斗栽石头里面去……
正在苦思冥想,不得要领,就听脚步声响,那小沙弥又跑回来了,招呼他:“住持有请!”
魏文成匆忙站起身来――可是据称他端坐了三天三夜,竟然两腿毫无麻痹之感,就跟才坐下不到十分钟一般――跟随着小沙弥来到方丈门前。里面僧璨招呼一声,魏文成便即躬身而入,就见先前打醒自己的那个和尚也在屋中,正与僧璨对面而坐。
慧可一指:“道信,汝还识得否?”
魏文成一边在那和尚身边坐下,面对僧璨,一边侧过脸来打量,隐隐约约,这和尚的身影与记忆深处某个影子重合了起来――“得无熊耳山昙林师耶?”
对方点点头,“呵呵”笑道:“重逢矣,此亦因缘也。”
这个用扁担打醒魏文成的和尚,正是熊耳山定林寺的高僧昙林,他当初还曾经跟戴孟一起争抢过魏文成来着,只是因为事隔多年,而且他把胡子刮干净了,所以魏文成第一眼才没能认得出来。
昙林本是菩提达摩的弟子,与慧可同辈,他精通梵文,曾经相助瞿昙般若流支、毗目智仙、菩提流支、佛陀扇多等印度僧翻译佛经,在北方的名声比慧可还要响亮。这回来到少林,本有要事与僧璨商议,可是僧璨在叫来魏文成之后,却先问他:“此儿果入魔耶?”
昙林微微一笑:“吾不知也。”
他说我瞧着这孩子的情况有点儿象走火入魔,可是一般走火入魔之人都会面露惊骇、恐惧或者狰狞之色,他脸上却并没有表情。若说是真的坐禅达到一定境界了,所以神游物外吧,以他的年龄,以及我听说他修行的时间长短,貌似又不应该啊……为了保险起见,就用对付我那些不期入魔的弟子的手法,上扁担捶了……
僧璨再问魏文成:“汝何所见耶?”
魏文成说我恍恍惚惚的,以手触摸石壁上达摩祖师所留身影,不想一个趔趄就栽进石头里去了,转过身来,就见达摩祖师坐于石外……还把达摩的形貌大致描述了一番。僧璨是没有见过达摩本人的,昙林却有印象,不禁抚掌笑道:“确为祖师也!”
俩和尚就跟那儿研究这事儿,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此子大有佛缘,因此得到了达摩祖师留在石壁上的影像的指点……魏文成心里却说,你们要是跟我似的见到了那个“达摩”最后的笑容,估计不会这么想……他那笑容即便不说是邪恶的,那也绝非好意哪!
可是魏文成终究还是没把自己对那笑容的观感说出来――反正自己身上的秘密够多的啦,也不在乎多隐瞒一点两点。
就听僧璨又问,你面壁三日,有没有什么新的感悟哪?魏文成心说我一面壁就入魔,随即被昙林一扁担打醒,哪儿有时间去感悟啥啊?可是若说一无所获吧,瞧着僧璨期待的眼神,仿佛自己是一个向老师汇报功课的小学生似的,要直接说您的课我没听懂,回家也没时间复习,那多丢脸啊?于是想了一想,干脆――
“前日之偈,未尽善也,乃又得一偈。”
“可咏来吾听。”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魏文成有点儿小孩儿恶作剧的心思,很想瞧瞧真把惠能那首偈子唱出来,僧璨和昙林会有何等表情,会做何等评判?在他的想象中,二僧要么皱眉怒斥,说你这道儿走偏了――其实对于达摩所传而言,神秀的北渐才是正根儿,惠能的南顿是更进了一步,然而时机不到,更进一步就是铁铁的异端啦;要么二僧恍然大悟,欢喜赞叹,甚至于当即向魏文成顶礼膜拜……
可是出乎魏文成的意料之外,二僧却只是对视一眼,笑而不语,仿佛这首惠能的偈子也没啥了不起的。随即僧璨就问了:“此子可乎?”昙林笑一笑:“可也。如此,吾安心矣。”
魏文成听得是一头雾水,直到昙林告辞出去,僧璨才终于揭开谜底:“吾欲使汝往长安去来……”
原来是北周朝廷在不久前颁下了诏旨,召集天下沙门汇聚长安,去跟儒生、道士辩论,以定三教顺位。昙林得信后就跑来跟僧璨商量,说咱们这禅宗一派,也应该派一个人前去参与此事啊,可是派谁去才好呢?
僧璨、昙林都是北方名僧,德高经熟,境界也自不低,问题是你光有满肚子的学识,却未必能够在辩论大会上拔得头筹啊,大学者不见得能授课,大教授也不见得善辩论。在昙林等僧看来,所谓辩论三教高下根本就是一件扯淡的事儿,他们并不相信“真理越辩越明”,认为想要彻悟大道,就得靠个人的修行,靠德行的感化,纯辩论是毫无意义的。
而且儒、道二教就其基础都跟佛教教义迥然不同,大家三观彻底不合,又怎么可能辩论得出什么结果来?
可若是不参与吧,真要是被儒、道二教给比下去了,从此朝廷崇道抑佛,却又实在不利于释教的传播……
于是二僧就商量着,必须得找一个有一定学识,又擅长舌辩之人前往长安,以宣扬我禅宗的教法。要说和尚里面舌灿莲花,能说会道的自也不在少数――要是不能说,怎么唬骗信徒布施?问题僧璨、昙林这些真正的高僧是向来鄙夷那群打释门旗号的骗子的,平素不与彼等往来,而在自家弟子当中,却又遍寻不出合适的人选来。
正好昙林向僧璨说起自己刚才进来,碰见一个坐禅的和尚如此这般,我打了他一扁担,把他给打醒了,僧璨就此终于想起了魏文成。魏文成先前所作那个偈子,若说真得禅宗奥义,也不见得,但确实深入浅出,把问题说得很清楚明白,同时逼格也很高,足够唬人啦。两下一商量,僧璨说这个道信或许可派,昙林询问魏文成的来历,恍惚想起,我当初也曾想把他引入释门来着,此子素有佛缘,估计不大会往骗子的歪路上走,倘若真的能言善辩――起码会装逼――倒可以派他往长安去跑一趟。
于是召来魏文成,问他这几天里有什么新的感悟没有。没想到魏文成脱口而出一偈,比先前更加装逼,貌似很有道理,又很高深的样子。二僧于是决定――就你了,去长安帮本宗闯名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