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刘累引诱群仙望向凡间,趁机接近张禄,随即一指点去,要将张禄彻底杀灭――张禄还不是天仙,不必两步走,只需一步,他就神魂俱灭了。
然而群仙虽然一时失神,张禄可始终盯着天公的一举一动呢。首先来说,羿灭不灭的,关他屁事啊;其次来说,刚才于吉跟天公的一番对话,落在张禄耳中,当即把他吓得猛一哆嗦――老子小命危矣!
此前他一直有恃无恐,觉得天公不敢对自己下狠手――真把自己灭了,谁上天去助他灭祟?别说自己了,终究那谶言含含糊糊的,光说“白雀”,连张坚都因此找了三个备选,天公也不可能确定只有自己才是命定的灭祟之人――虽然是自己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他连白雀儿和步爵都不肯直接杀灭,而仅仅是变化了他们的外形而已。
可是听了于吉的阐述,他才明白,敢情天公真正的愿望不是灭祟,而是利用祟。天爷啊,我还以为是群仙自由在在惯了,不满天公大权独揽,想搞独裁统治,所以才能被张坚煽乎起来造他的反,敢情满不是那么回事儿!群仙是想灭祟,而天公则灭祟之心不坚。
既然如此,自己对于天公的作用那就必然直线下降啊,天公干嘛还要留着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真会向自己下毒手!
而且群仙虽然境界高迈、神通广大,心智也相对成熟,但基本而言,缺乏足够的应变之能,这不仅仅体现在斗战方面,也体现在政治斗争方面――要不然就刘累那种二把刀,怎么可能妄想统合天界?张坚要搁凡间也就董承、伏完之类的水平,哪儿那么容易抢班夺权啊。
群仙在登天之前,还做凡人的时候,大多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真要在政坛上耍得如鱼得水,谁还去妄想修仙呢?就算裴玄仁之流,曾经在凡间做过官,甚至做到二千石,但其后好几百年的深山苦修,也早把当日政坛上那些勾心斗角的手法给遗忘得差不多了……
张禄则不同,虽说他前世也不过一个普通城市平民而已,但终究接触的资讯够多,论起纸上谈兵,当世无人可及――要不然也不会稍稍恳谈,就把曹操都给蒙了,还以为他是天下之大才――而且入山修行也还不到二十年,某方面的级数即便随着时间流逝而自然下跌,终究没落得太低。
再说了,他从好几年前就知道自己前途坎坷,必将与天公相敌对,脑子里“阶级斗争”这根弦儿就一直绷着呢。真倒霉自己也姓张,张坚被谪之事教育了他,即便身负灭祟天命,也迟早会不见容于天公――或许祟灭之期,即烹他这条走狗之日也。若非如此,他肯定逮个机会就临阵倒戈,降了天公啦。
虽说是张坚领他走上修仙之路的,此前有同僚之谊,后来又当面教导,如同半师,可两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没有那么铁。为朋友两肋插刀理所应当,为朋友直接一攮子捅心口儿么……还是算了吧,老子也很惜命。
所以张禄虽然没有料到天公被逼到绝路上,会突然起意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但也一直提防着,天公是不是会对自己下死手。群仙听说羿还没死,尽皆失神,张禄可丝毫也没有丧失警惕心。
然而天公来得实在太快,他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再搞幻境吧……恐怕不管造怎样神奇的大门,自己还没能闪身进去,就先得被天公给灭啦。危急之际,身心本能生出反应来,身周围绕着的五枚宝珠一起向前激飞而出……
从天公刘累来说,虽然真实愿望是是利用祟而非灭祟,但对谶言中提到过的灭祟之人,仍然抱有一定期望――既能灭祟,或者亦能探究出相关祟的真相来――所以才一直对三个“白雀”留着一手。直到遭群仙围攻,自知不免,这才起了同归于尽之心,誓要将张禄一举杀灭――而且我落到这一步,罪魁祸首是张坚,你却是张坚最忠实的走狗。要不是被你绊在凡间,即便张坚上得天去,即便太岁、瑕丘仲等辈早有预谋,我亦不怕汝等翻天也!
就算死,我也要先扯这个狂妄的小子垫背!
所以刘累不管不顾,这一招一往无前,即便有哪个仙人反应过来横加拦阻,即便女娲五色石激射而来,也绝不肯后退半步!
其实张禄所炼化的五枚宝珠,“壁”、“宇”有封锁空间和改变天地之力,“真”、“幻”有创造幻境、迷惑心神之能,但基本上都属于意念攻击,靠它们还真拦不住刘累。好在他还有第五枚宝珠,便是那土黄色的“寂”。
那么这枚宝珠又从何而来呢?此正张禄得以突破旧境,迈入地仙境界之契机也。
想当日他从世界尽头返回,在倭地随便找了一个渔人,歪打“灵台蜃景”,又炼得了“真”、“幻”二珠。然后就找了一条商船,从北九州向西北方向航行,经三韩返回中国。将将走出辽东地界,某日在大道上遭逢了一群乌丸骑兵……
三郡乌丸(辽西、辽东属国、右北平)原本各成体系,首领称王,后来共奉楼班为单于,但大权都落在楼班族兄蹋顿手中。等到曹操亲自率军北征,于柳城阵斩蹋顿,楼班等逃到辽东,被公孙康斩首以献曹操。从此乌丸分为二部,东部归从公孙氏,西部降曹,由护乌丸校尉阎柔统领。
公孙康虽然降曹,仍然割据辽东,自成一家,时不时地会尝试西进骚扰;阎柔也奉曹操旨意,屡屡发兵,以敲打辽东。可是双方终究并没有真正撕破脸,所以派出去的就都是乌丸游骑,这样出了事可以往游牧民族身上栽――吾非西侵(东征)也,实胡骑掳掠成性,难制耳。
所以张禄在半道儿上就被这么一群乌丸骑兵给截住了――对方究竟是公孙家的还是曹家的,他也搞不清楚。十几个乌丸兵,当然莫耐张禄何,可是其中一人于厮杀之间,突然神情大变,目光变得呆滞,动作却陡然灵敏,张禄一瞧,不用问啊,这又一个被祟附身的。
祟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没人搞得明白,甚至也没仙搞得明白,只有那心模和尚当日含含糊糊地说过:“祟不是东西,祟是自然。”张禄就此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先把其余乌丸兵都给宰了,最后对战这个被祟附身的家伙,没有吐出真气来直接灭祟,而是双掌一合,罩住其首,同时真气运转,把那无形无质的祟给包裹在了其中。
――就跟他用真气包裹女娲五色石一般。
然后,他就取出了最后一枚黄色的石头,以祟来炼化,故此名为“寂”也。等到“寂”炼成,张禄也终于踏破“炼真”之境,进入了“结丹”期……
等到刘累要跟他拼命,张禄被迫五珠齐出,其余四珠都起不了丝毫作用,只有这枚“寂”珠,直接射向刘累的指尖。刘累此前出招,就遭“寂”所阻挡,但觉吐出真气尽为所化――也就跟平常在天上与祟相搏一般――被迫后退。但是这回他不再退了,不管不顾,继续向前,于是指尖最终便与“寂”珠相触……
转瞬之间,就见刘累的指尖如同冰雪遭遇炎阳一般,竟然瞬间融化……其实说融化并不准确,因为冰消雪融,总会留下痕迹,要么汪一地的水,要么生成氤氲水汽;然而指尖一接触到“寂”珠,便即湮灭。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寂”珠继续向前,刘累的肉体却段段消亡,先是手指,继而手掌、手腕、小臂、大臂……
说肉眼可见,只是就仙人的感官而言,若在凡人看来,整条臂膀几乎是瞬间就消失了。群仙恰在此时反应过来,注目而望,都不禁大惊失色――“此祟也!”
这就跟张禄在张坚向他展示的场景中,祟侵袭天上世界的情景一般无二……
刘累一指点出,不但指上真气,就连前扑之势都瞬间消亡,忍不住就朝前一个趔趄。也幸亏这一趔趄,“寂”珠仍然保持着直线向前,就此擦着他的肩膀直飞出去,又约六七尺远,这才倒飞回来,归入张禄身周原本的轨道。刘累痛失一臂,难免茫然惊愕,动作就这么缓了一缓――其实在“寂”珠飞走的时候,他完全有机会别出另一臂,把张禄给灭了,只可惜浪费了大好的时机。
张禄吓得后背上全都是冷汗。
但到了这个时候,倘若群仙还无动作,除非是故意要弄死张禄――但他们灭祟之心甚坚,是肯定不会眼瞧着张禄死的。就见屏翳、蜚廉相向一招右手,便有一条锁链在二人双手之间霎时成型,随即这锁链飞卷过来,将刘累牢牢缚住。
一名后来的不知名的仙人举起一掌,直向刘累额头灵台拍下,但掌在途中,却被于吉纵身拦住。那仙人怒喝道:“何不谪之,欲使其复起耶?!”
瑕丘仲解释说:“且先擒下,待天公发落。”
那名仙人闻言一愣,随即就明白了。瑕丘仲嘴里的天公,并非刘累,刘累只能说是“前天公”,他指的分明是张坚。张坚既应谶言,又抢班成功,从此便当接替刘累而踞于“天公”之位,成群仙――起码是眼前这些仙人――的共主。这该怎么发落刘累,当然得由张坚来决定啦。
原来这泰山之中,也有一处深穴,为古仙遗迹――不过已经被仙人都探索过了――当下瑕丘仲建议,先把刘累押在遗迹之中,施法禁锢,然后大家伙儿上天去向张坚禀报。分派既定,他这才得空转过头来问张禄:“汝适才所施,得非祟耶?!”目光中隐露狰狞之色。
张禄赶紧解释,说这不是祟,而是用女娲五色石凝练了祟湮灭万物的一部分功能。裴玄仁也在旁边儿帮腔作证,说没错,祟时常会附着人身,袭击张禄,其实他虽然还没有登天,却早就跟祟打过交道啦――此事张……天公也是知道的。
群仙这才释然,瑕丘仲转怒为喜,笑道:“如此看来,谶言必应此子。”
仙人们陆续飞天而去,于吉临走前把手一招,就见一只白羽雀儿翩翩从云端飞下,一只癞蛤蟆茫然跳出了草窠,随即俱化原形――就是白雀儿和步爵。于吉关照张禄等三人,说你们就暂且留在这泰山之巅,等我们上天去面见新天公,再决定该怎么继续教导你们。
群仙这一去,就是整整十来天,张禄他们都快在泰山顶上等烦了――尤其想到刘累还被拘押在泰山之中,他真不会挣脱枷锁,再度暴起吗?这要是突然间冲出来,咱们仨恐怕连骨头渣都剩不下啊!战战兢兢,好不容易等到了裴玄仁再度降临。
裴玄仁对张禄他们说,张坚已正天公之位,天上的秩序也重新稳定下来,而且张坚已经孤身前往泰山中的古仙遗迹,跟刘累谈好条件啦。
张坚之所以能得群仙拥戴――起码得太岁、瑕丘仲那一派的拥戴――靠的是立誓应承,必灭祟且弥合天隙,绝对不会养祟贻祸。他也跑去跟刘累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欲望我也明白,群仙大多无进取之心,对于二度飞升不抱什么期望――或许得等到眼瞧着几个仙人寿尽而灭,才能体会到紧迫感,从而幡然改图吧――但我,其实也是想追寻古仙脚步的。
然而就目前而言,还并没有证据证明古仙飞升之地,就是祟所生之处,你想利用祟来打开飞升通道,完全是一厢情愿而已。再说了,地上还有不少古仙遗迹,尚未彻底探索,天上还有不少古仙遗存,没能洞彻其真意,大可以通过研究那些遗址、遗物,来追索古仙的脚步嘛。
天、地二界之事尚且没有研究透彻,你着急把眼光朝向天外干嘛?还是脚踏实地来得稳妥呀。
张坚答应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能够研究出再度飞升的途径,一定会告诉刘累。而在此之前,刘累你就老老实实留在地上吧,可为地仙之主,并统地上游魂,永镇泰岳――现而今天上我说了算,你若起意登天,我必谪而灭之,勿谓言之不预也!
裴玄仁说完这些,突然转移话题,对张禄说:“刘累在前,乃不欲再用天公之号……”
张禄点点头,问他:“那打算改个什么名号呢?天主?”
裴玄仁笑道:“汝昔日与我说未来故事,有一名甚可爱也――即上尊号曰:‘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
附:《酉阳杂俎》:“天翁姓张名坚,字刺渴,渔阳人。少不羁,无所拘忌。常张罗得一白雀,爱而养之。梦天刘翁责怒,每欲杀之,白雀辄以报坚,坚设诸方待之,终莫能害。天翁遂下观之,坚盛设宾主,乃窃骑天翁车,乘白龙,振策登天。天公乘余龙追之,不及。坚既到玄宫,易百官,杜塞北门,封白雀为上卿侯,改白雀之胤不产于下土。刘翁失治,徘徊五岳作灾。坚患之,以刘翁为太山太守,主生死之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