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虽轻,还是被众人听到了。
一时间,肃街寂静。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到底听见了什么?
狗急跳墙?
宝玉不过一介生员,竟然说钱三甲要狗急跳墙?这好比一个乞丐,踩着金銮殿的龙椅,指着皇帝的鼻子骂,真个要找死不成?
钱三甲蓦然大怒,张口欲吟,面前站了一个墩子似的人物。他看见王善保木木的脸,比他头顶还高了两寸。而在王善保的头顶,已然射出三尺长的血气鸿光。
“与举人同级别的老妖,很好,能挡住我半个瞬间,足够江流援手。”
钱三甲面带讥嘲,看见江流往前上了一步,自己就摊开手,大笑道:“好,总不能不给你辩解的机会。贾宝玉,我就看你耍什么花样,但是事先说明,你的老妖奴才,就算加上江流,也挡我不住。”
宝玉笑着点头,走向店门处。
在他本来的设想中,只想踩贾雨村的大好头颅,没想招惹别的举人。哪怕被文位压制了,也不想四面树敌。
唯独,不该伤了黛玉。
宝玉满腔怒火,要找人发泄出来。今个来了三个举人,有一个算一个,他都不想放过。特别是那个有长弓威压异象的,他想杀人。
“诸位,”
宝玉到了匾额下,转过身,笑道:“今天是小店开张的日子,我贾宝玉,要做那行商之人,赚取银钱。诸位有何异议?”
异议?
大了去!
虽然宝玉在请帖里写明了,是要做生意,要开店,但是事实上呢,没人信。
宝玉文名败坏,必须要扭转文名。他们以为这些的广邀文人,是要给自己正名――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成功的也不少。
可宝玉说的什么?他要做生意?真的是做生意?!
行商者鄙啊……
有人上前一步,问道:“宝二爷,鄙人姓吴,秀才文位。素来听闻宝二爷赈济灾民,是个大善人,哪怕有人说您善恶不分,我也是不信的。可您今个要做生意?灾民已经赈济完毕,就等安置回乡呢。您还做什么生意?无端坏了文名。”
“不做生意,哪来的钱?没有钱,以后怎么助人?”
宝玉微笑道:“之前火炕生意得来的银钱,全都赈济灾民了,这是急人所需,自然不留。这几天我就想了,要是以后哪里需要帮助,我却两袖空空,端得懊恼。这种事情,却是再也不想了。”
众人议论纷纷,有姻香楼的生员、举人大笑出声:“没错!宝二爷心怀天下,哪里是你等能够猜疑的?”
“饿殍遍地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凭何以此猜疑宝二爷!”
“己身不正,犹嫉他人。尔等委实可笑!”
许多人脸色通红,默默低下头去。刚才问话的吴秀才,想要后退,又落不下面子,强笑道:“如此,是吴某孟浪了。宝二爷,您做生意是为了助人,不可说鄙。吴某孟浪,莫怪,莫怪。”
宝玉摇头道:“也不全然为了助人。”
藏在玉柱儿身后贾政哆嗦一次,差点跳了出来。
要说在场的谁最矛盾,委实非贾政莫属。贾雨村坏了宝玉文名,与贾府对立的表象作出,已然全了他的谋略。之后他要为宝玉扭转文名,却没想到,宝玉自己在做了。
可现在又是为何?明明没人责怪,借坡下驴就好,偏偏说个‘不是全然为了助人’。这冤家,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见宝玉满脸谦和,笑道:“银子就是银子,总归要花的,我是为助人而未雨绸缪,但不是说,我自己就不用。”
疯了,真是疯了!贾政真想跳出去,大骂一声孽子。江流眼明手快,扯住了他,才没闹个笑话出去。
贾政气呼呼的,把毡帽往下一拉。
眼不见,心不烦。
众人一阵喧闹,受了教训,没人出头,却都用严厉的眼神盯过去。
宝玉让王善保把匾额取下来,取了火乌赤毫,就有茗烟递了砚台上去。墨已磨好,让他饱蘸浓墨。
笔毫在牌匾上摁下,回头笑道:“我助人,也助己,有何不可与外人言?天下苍生,难道只有别人,丢了我贾宝玉这一号?文人所需甚多,笔墨纸砚、骏马弓箭,哪个是不要钱的?难道我贾宝玉只能助人,自己就要饿死不成?”
执笔,挥毫,铿锵大字如同金铁,烙于牌匾之上。
愿为天下苍生谋!
这是挥洒志向!
一片寂静,众人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开口。
他们咀嚼宝玉的这句话:愿为天下苍生谋。
要是别人写下这样一句话,他们可以赞叹,赞叹未必真心,可以讥讽,讥讽未必假意。但是换成宝二爷,他们要仔细思量。
宝玉先前的火炕生意,每一分,每一厘,那都用在了灾民身上。有珠玉在前,怎可把此事随意对待?
慢慢的,有人眼睛透亮,朗笑出声。
“没错呢,愿为天下苍生谋,谁敢说自己不是苍生?”
“宝二爷大气,虽是从商者鄙,然而鄙者,绝没有宝二爷。”
宝玉拱手谢过,笑道:“如此,我这生意就是可做了。也没太多机巧,只是牙刷、牙膏而已。价格不高,诸位尽可买去,也算省了青盐之苦。”
众人还待询问,被他挡了,只说开业大吉后,再详细解释。宝玉走到钱三甲面前,见钱三甲注视他的牌匾,好像呆了神,也就停下等待。
许久,钱三甲蓦的感叹道:“好字!”
他看向宝玉,脸色略微缓和,道:“汝之风骨,字体之上可见一斑。这愿为天下苍生谋,我算信了一半。”
“只是一半?”
“只是一半。”
“那么,现在呢?”
宝玉抬起手掌,李贵、茗烟应声就过来了,每人扛着一块长条木板,看款式,与匾额等同。宝玉双目直视钱三甲,手腕却向后挥去。不看木板,默写出两句话来。
左为:春蚕到死丝方尽;
右为:蜡烛成灰泪始干。
李贵和茗烟一人一块,把木板嵌在门脸的两边,与门头上巨大的匾额对称,好像横批和一副对联。
连绵一片吟哦声:
“愿为天下苍生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烛成灰泪,泪始干……”
愿为苍生,可做春蚕,丝尽方休;愿为苍生,可为火烛,成灰且罢……数以千记的生员、秀才低声咀嚼,随后朗然高诵,此起彼伏,声音久久不退。他们用精亮的眼神注视宝玉,慢慢的,弯了一片腰肢。
“我等,枉为文人,愧煞。”
“我等,敬服宝二爷气节。”
贾政把自己藏在玉柱儿身后,却不是刚才的感觉了。他捂着嘴巴,好悬没笑出声来。有子如此,他贾政,值了!
宝玉少见的没对众人回礼,只是盯着钱三甲,冷声道:“那么,现在呢?”
钱三甲胡须抖动,脸色一阵清白变幻,对宝玉作了口语道:“我是上届三甲举人,贾宝玉,不要逼我。”
是了,他是三甲举人,怎么能对生员小儿认错?
虽然,他真个是错了,误会了宝玉。
贾政的眼神敏捷,看到钱三甲把名号都搬出来了,笑得合不拢嘴。他思量片刻,对宝玉传音道:“既然搬出了名号,钱三甲就是服了软,不会再坏你文名。冤家,还不见好就收?”
宝玉四处望去,朝江流身后一看,露出笑容。这让贾政宽了心――自己这个冤家,最是敏捷不过,肯定要给钱三甲一个台阶下,不用他操心。
可此时,宝玉提高声音,喝道:“钱三甲,便是逼你了,又如何!”
贾政一个趔趄,差点摔了。更诧异、惊恐、暴怒的是钱三甲,脸色蓦然铁青。他是老牌的三甲举人,何曾被生员小儿喝问过?
便是那贾雨村,也没这种胆子!
他冷眼盯着宝玉,嘴唇翕动,险些吟出一首杀人诗出来。贾政哼了一声,脱掉毡帽,让他更气不过。他只是暴怒,还没丢了涵养。
说不过理就要杀人,不是文人所为。
钱三甲深吸两口气,闭上眼,又睁开,整个人好像淋了寒冬的冰水,一下子冷静下来,仿佛无波古井。他稳声道:“你赈济灾民的名声,我听说过,从未怀疑。我要质疑的,是你善恶不分,黑白不明!”
“何为善恶不分?何为黑白不明?”
“文人是正,半妖是邪。你为了救一个半妖,肆意伤害普通灾民,还说不是善恶不分?还说不是黑白不明?”
听到这话,宝玉指着钱三甲鼻子,哈哈大笑。
“看来,我这几句是白写了。”宝玉冷笑道:“愿为天下苍生谋,你是苍生,我是苍生,那半妖就不是了?石头心地善良。她行善,我看到了!她帮助灾民,我看到了!她忍饥受冻,不抢灾民衣衫,不抢灾民口粮,这我也看到了!我帮她,有何不可?
半妖是邪?你身为三甲举人,不是愚民村妇,怎么还有此等想法,做此等错事!”
宝玉直接喷在了脸上。《论语.卫灵公》曾言:有教无类。这世上有太多种人,有的智,有的愚,但没有哪种天生是恶的,举人都懂。
钱三甲眯起眼睛,道:“半妖不是生而为恶,但是受尽世情冷暖,都是恶念穿灵,恶孽缠身,没一个好的。你身为生员,也该知晓。”
“很好,那么……”
宝玉的脸色温和起来,转头轻唤:“石头,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