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财奴盯着宝玉,黄绿色烟气笼罩周身,高有近丈;宝玉一身浩然正气,光照八尺有余,看得老妇人哆嗦了一阵,跪地叩拜不迭。
在她的眼里,宝玉好像可敬的神明,恢弘,广大,而那烟气冲霄的守财奴,却是狰狞恐怖的恶鬼,要把人给生啃活吞了去。
良久,守财奴收起黄绿烟气,老脸抖动着,叹道:“好一个四字摒句!”
宝玉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好句?”
“当然。年轻人,听我一句劝。要是实力不够,千万别在人前说这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好句;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也是好句。两者加起来,那可是能……”守财奴叹口气,把剩下的话憋回肚子,认真叮嘱道:“总之你听我一句劝,让你的小厮也堵住嘴,千万别在外面提起。”
宝玉点点头,是他大意了。
出了口,他才想起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出自《考城隍》,是《聊斋志异》里的一篇,蒲松龄著就。
蒲松龄,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是清朝蒲家庄人士。他的著作,自然不曾在这方世界出现。
如今出了他口,就是首次成文,虽没落笔,也有异象产生。这次异象比《忆秦娥》更为剧烈,他就觉得不对,毕竟,只是一段四字摒句而已。
于是拱手道:“多谢提醒,宝玉承情了。不过……”
莞尔一笑,道:“听说你给了不少可怜稚童银子,坑了不少吧?”
守财奴叹口气,道:“不少,无心为恶啊。”
“对,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您说过是好句,但是在我看来,还有下一句。”
“洗耳恭听。”
宝玉招呼李贵、茗烟上前,冷笑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何人为善?”
说到这里,还是正常的音调,而在下一刻,宝玉上前一个踏步,双目圆瞪,声如洪钟。
“守财奴,你只知道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可知若是如此,世人何不作恶!”
守财奴瞠目结舌,如遭雷击,恰这时,宝玉伸手一指,恨声道:“给我揍它!”
守财奴还没反应过来,茗烟兴奋的脚丫子就踹上了它的脸。
…
…
对付守财奴这厮,宝玉绝不手软。
他亲自动手,连着李贵、茗烟,一起把守财奴揍成了不成型的好几团烟气儿。拳头绝对照腮,脚掌绝对照脸。宝玉第一次不吝惜才气,熊熊燃烧起来,让个天地间的正气加持在身,足足增长了几倍力气。
就是小宝玉底子太薄,增长再多,他也不解气。
看地痞乐呵呵的样子就知道了,他们跟着守财奴不是一次,得的不是些许好处,自然的,伤害的可怜人也就更多。想及此处,宝玉只觉得一股烈火燃在心间,恨不得把守财奴干掉才好。
茗烟更是狠厉,喉咙、眼睛,招招都是要害。这泼猴打起来没个轻重,甚至兴奋起来,要在手里挂条性命才罢休。至于李贵,宝玉真想叹气――纯粹是个欺软怕硬的。
李贵是他的奶兄,其母李嬷嬷,是他的奶娘。李嬷嬷平日里呼呼喝喝,对袭人等甚是拿大,但他有足够的眼力,知道李嬷嬷最是疼爱小宝玉不过,也是有可能让他露馅的那种。
他让李嬷嬷回乡省亲,同时提拔李贵,要安李嬷嬷的心。
可惜李贵不成气候。
金钏儿那次就有体现,要说对付守财奴,只要不抢人家的银子,那是随便揍,没后患,李贵真是卖力,可对付王善保家的恶婆娘,李贵担心事情闹大,还真没出几分力气。宝玉恨得咬牙,这就是个缺心眼的。
比如袭人,跟着贾母,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贾母,跟着他,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宝玉。不管是二十一世纪还是封建思想的贾府,都是一等一的妙人儿,而李贵,大概,或许,一辈子也就是个奶兄。
索性比秋纹好些,不会拿自家主子讨好别家的主子。就秋纹那个丫头,墙头草、白眼狼、不懂事的双面间谍,要不是他存着善心,早就让茗烟走一遭。
“停手吧。”宝玉消耗了过半才气,喊人住手。
李贵停下来,站到一边,茗烟这泼猴还不解气,连出三脚,把守财奴打成细碎的烟气才算完。他跳到宝玉身边,笑嘻嘻的道:“爷,可不是我不听话,我怕他伤着您呢。”
宝玉翻个白眼,这泼猴……
那边守财奴凝聚了身躯,兀自盯着地面愣神。
“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何不作恶?”它喃喃自语,蓦的抬头看宝玉,一双昏暗的老眼,泽泽发光。
“好句!真是好句!前两句振聋发聩,直击人心,后一句却让涵义完全的扭转过来。有道理!都有道理!”
守财奴对宝玉道:“小哥儿果然有趣,文才过人,几近天听。别说是小老儿本人,就算看尽天下才子的老夫子,也未必见过您这般精灵剔透的人物了。”
宝玉知道它说的是谁。老夫子,鬼怪精灵的一种,比守财奴的名声好。
一个是魑魅魍魉,一个是鬼怪精灵,世人的态度可见一斑。只是不知道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又是怎么牵扯在一起了的。
守财奴不知道活了几千年,心思剔透,笑问道:“怎么,看不起我这个魑魅魍魉?”
宝玉摇头,他从没看不起谁,道:“只是可怜被你怜悯的稚童,不知道害了多少性命。”
守财奴脸色僵硬,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它不是魑魅魍魉,而是天地财气所生所长,虽然被人误解,但在根底上,实在是一等一的鬼怪精灵,比文人灵魄凝聚而成的老夫子也不差了。它想对宝玉解释,想告诉宝玉,自己无心为恶。
可不管怎么说,它害过人。
良久,守财奴深吸一口气,叹道:“一千八百六十三年,害了六千五百四十六人遭到暴打,其中三百二十七人殒命。”
嗖!
猛然一拳。
宝玉的拳头‘戳破’守财奴的面门,让守财奴看不清一张老脸。只见守财奴的鼻子嘴巴化成绿黄色的烟气儿,脸面的中间被宝玉的胳膊穿打而过。宝玉缩回手,看见它脸上一个前后通透的窟窿,慢慢恢复原样。
守财奴大笑道:“错错错,又奈何?”
它的身子逐渐变成半透明模样,似是要消散了,盯着宝玉道:“我乃天地精灵,与圣人同寿。好小子,就算你语出惊人,现在也不过一介生员而已,我要与你解释什么!”
“山不转水转,天地自有纲常轮转,你戳破我心中大痛,我却是也要看看,你到底能保留多久本心?世上诸多大儒、半圣,甚至那孔老夫子,又有谁能本心不变?”
宝玉不怵它,回盯着道:“你伤不得我。”
“但我能看着你,提醒你,嘲笑你。人生在世多少无奈,你能永保本心?”
宝玉拱手道:“多谢。”
谢我?守财奴脸色僵成一块木头,一双老眼惊愕莫名,良久,突然对宝玉弯腰行礼,消失在一阵细碎的波纹中。
…
…
宝玉让李贵、茗烟先回,两人自是不敢的,裹着冷,陪宝玉把剩下的大钱分发了。他们有雪白的银子,竟不敢给,哪怕捏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给灾民,怕是也有人敢抢。
就好像在二十一世纪,扔个几十张十块二十的没人管,但要是放几张红的,可就未保准了。
回了灾民的千恩万谢,宝玉一路跟随,要见他们买了粮食才走。西城的粮店是个姓王的商人开办,大概被‘放粮令’压得狠了,赚不着钱,心里面窝着火。王商人圆乎乎的脸恶形恶状,在门口摆张大藤椅吃茶,见人就把豹子般的眼珠子瞪过去,可惜没什么卵用,民以食为天。
得了宝玉大钱的灾民倒是被吓着了,那王商人懒得欺负西城的居民,对灾民就硬气得很。他让七八个家丁一排站了,怒目而视,灾民颤颤巍巍上前,挨个肩膀就被撞倒在地,他就哈哈大笑,满是肥油的大嘴唇哧了一股儿茶水过去。
有‘放粮令’在,他必须卖粮,但要有人爬不起走不动,死在店门口也没什么,这年头,死的人还少了?
宝玉冷眼看着,喊了声:“茗烟。”
李贵连忙拦住,笑道:“爷,这姓王的没什么,就是一介商人而已,可这王记粮店有凤奶奶参着股呢,不好闹。”
“你怕?”
李贵的脸色不好看,呼吸剧烈,一身腱子肉腾腾涨了起来,“我怕什么!爷,我的心思你还不清楚?就怕给您招惹了麻烦,我自己……”闭上眼睛,又睁开,刹那的狠色让宝玉惊了一下,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一匹饿狼。
他大声笑:“爷您忘了?我可是地狼一族,何时听过狼会怕人?凤奶奶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不怕她,我是怕您吃亏。”
宝玉嘴角露出淡笑,是自己看岔了眼。君子不蔽人之美,他被自己对李贵的第一印象蒙蔽了眼睛。
没有小宝玉的记忆,委实不方便得很。
【我对贾府的了解还不够,这里到底是大周,不是燕瘦环肥的红楼。暂时,只是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