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常鸣是茶州人,早年跟人走镖,做的都是苦力,没有读过书。永宜年间,他妹妹被端州守备军总指挥使纳为小妾,在指挥府里颇为得宠,他因此过了段好日子,成日出入赌场。可惜好景不长,端州总指挥使不是个长情人,没几年就厌弃了他妹妹,他欠的那些债没有人还,只得再次出来跟人走镖。
永宜年末,雷常鸣接了河州颜氏的镖,路上为了保住颜氏的小公子颜何如,豁出了性命跟歹人相搏,从此得了颜氏的青眼。咸德年中博兵败后,他借着颜氏的钱开始招兵买马,发动端州守备营兵变,杀掉了当时朝廷指派来的总指挥,彻底沦为端州流匪。
雷常鸣最初只有数千人,但是随着兵败后朝廷的消极安排,中博在重创下一直没有缓过元气,从平民百姓沦为流匪的人越来越多,他也逐渐成为了端州一霸。到了如今,他麾下的兵马已经远超中博各州守备军的人数。
“半年前,雷常鸣在端、敦两州总共有一万四千余人。”周桂提着袖子,给萧驰野指地图,“他以端、敦两州之间的洛山为大本营,建立了自己的土匪窝。朝廷在重建灯州守备军时,曾试图围剿洛山,可是几次都无功而返,于是作罢,没有人再管。”
萧驰野系着臂缚,半靠着桌子,看着地图,说:“他带着四万人向茨州来,洛山肯定还要留下足够的兵马看守。这么看来,他起码有六万兵马,这是启东两个郡的守备军人数。”
萧驰野虽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却仍然让周桂汗颜。因为中博六个州,都有正规州府统辖,他们竟然就在六年时间里眼睁睁地看着流匪一家独大,形成了堪比正规军的规模。
“虽然大人与端、敦两州没有来往,但是平时也有外勤官员前去处理卫所案务。”孔岭坐在椅上,说,“短短半年,他就聚集了这么多的人,我们竟没有得到任何风声。”
“侯爷,”周桂恳切地说,“原先我思量着,雷常鸣不过万余人,围剿他不过是个把月的事情,但是他如今四万人马直奔茨州,我们仅凭禁军两万人,怕是危险啊!不如……”
不如找人立刻去离北,把消息告诉萧方旭,让镇守东北粮马道的离北铁骑调兵南下,前来支援。
萧驰野系好了臂缚,却没有开口。周桂还想劝说,孔岭却从萧驰野的沉默里觉察出了其他东西。他借着奉茶的动作,按下了周桂的手臂,周桂便把话咽了回去。
“大人与成峰先生不必惊慌,”沈泽川坐在另一个椅子上,还在看那封驿报,“雷常鸣的四万人也要吃饭,他疾行不了,后勤必须携带充足的口粮,才能支撑他跨越千百里到茨州跟我们打一仗。况且……”
沈泽川神色浮现出些许古怪。
“这封驿报也未必准确。”
“同知何出此言?”周桂连忙提着袍走近,也看着那驿报,“这是茨州前去敦州处理盗匪案子的官员亲自发回来的急报,怎么会不准确呢?”
“他没有亲眼见到雷常鸣的四万人马,”沈泽川思索着,“仅凭灶土痕迹就信了雷常鸣的话,太过草率了。我疑心雷常鸣已经知道禁军到了茨州,所以才打出了四万人的旗帜,就是想要我们先乱了阵脚。”
“不错,”萧驰野垂着眸,说,“他如果真有四万人反倒更容易打了,持久战的消耗惊人,他比我们更加拮据。”
“可是他还有河州颜氏的支撑啊,”周桂急声说,“他能成此规模,都是因为颜氏的资助。河州有直通厥西粮仓的河道,想要给他供应后续粮草是很简单的事情。”
“大人糊涂了,”沈泽川忽然笑起来,“雷常鸣如果还有颜氏在背后全力支撑,那他这么着急到茨州来干什么?你忘了么,他来茨州就是为了要粮食。”
“他年前就来过一次,时隔几个月,再次到访。”萧驰野说,“不仅表明他很可能和颜氏闹翻了,还表明他在洛山的老底已经不够他吃了。他往东就是茶石河,边沙骑兵比他还会掠夺,他无依无靠,只能屡次来找茨州要粮。”
“那他为何早不来晚不来,非要等到禁军也到了茨州再来?”孔岭绕着桌子,缓行两步,说,“侯爷到了茨州,对他分明百害无一利。”
“因为韩靳在禁军手中,”沈泽川合上驿报,起身说,“他能够存活这么久,是因为颜氏的帮助,他如今和颜氏分道扬镳,想要继续占据山头当霸王,就得寻求新的帮助。他是流匪,手底下的人越多越麻烦,别的地方可以靠山吃山,但是中博贫瘠,他掏山也只能吃土。这个人很会把握时机,他能发迹,就是人生三次转折时都上对了船。他有兵,中博正好缺兵,可他没有门路,正好策安带着禁军要通过茨州,他若是能够击败禁军,救出韩靳,就能对阒都上报功劳,通过韩家谋取中博的武官职位。”
“他倒是打了个好主意,想要摇身一变成为正儿八经的朝官。”周桂不忿,跺脚道,“全然不顾茨州百姓么!”
“这也只是猜测,还是要先与这个人交了手才能摸得更加清楚。”萧驰野挂上狼戾刀,对周桂说,“茨州背靠离北,雷常鸣不能越境绕后,就无法围城困住我们。大人立即叫人封锁城门,连狗洞也要堵起来,他手底下都是脱了户籍的三教九流,防不胜防。”
“侯爷这是要据城对峙吗?”孔岭面露难色,“茨州的城墙老旧,恐怕抵挡不住雷常鸣的冲击。”
“禁军不能入城死守,”萧驰野扶着刀,微微露出了森然的齿,“我跟你打个赌,雷常鸣决计不敢对我的兵正面冲锋,这是他心存畏惧的地方。”
黄昏时萧驰野和沈泽川巡视城墙,两个人皆带着刀,并行在城墙上。
“这城墙最近一次修葺,还是永宜年间的事情。”沈泽川试着推了推墙垛,那被风雨侵蚀的土泥落了一地。
“周桂也是因为穷,他这几年着急着解决吃饭的问题,自然无暇顾及城中军防。”萧驰野拾起块土,揉碎在手中,“禁军可以背靠茨州,但是不能退到城内。”
周桂想要寻求离北的支援,萧驰野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他不肯开这个口。他马上就能回到离北,但是带着的这两万禁军该怎么安排,这是他跟父兄还没有商议的事情。他了解离北铁骑,那样完整的队伍是无法迅速接纳禁军的这两支军队已经可以预料地要经历非常艰难的磨合。此时开口寻求支援,如果萧方旭真的来了,那么萧驰野回到离北就再也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这场仗是他回家的第一仗,他必须赢,他必须自己打赢。
天边的落霞横铺,染红了半面天空。城中的屋舍鳞次栉比,炊烟袅袅,人声喧杂热闹。沈泽川垂手盖在萧驰野的发心,两个人一站一蹲地看着下边。
“雷常鸣算是个能人,”沈泽川说,“但决定他到底是个流匪还是个枭雄的人是你。”
“乱世出枭雄,”萧驰野把手臂架在膝上,缓缓撑起身,“我会带着霸王弓去的。”
他站在这里,像是黄昏光影里的茂树,又像是城墙前屹立的高山。沈泽川看着那些束缚逐渐消失,萧驰野蓄势待发,他该在这混乱的局势里锋芒毕露。
“等回到离北,”沈泽川望着他,“王爷就该发现你又长高了。”
“上次见已经比他高了,”萧驰野笑起来,“小时候觉得老爹像棵参天大树,他把我放在肩头,骗我能够摸到云彩。大哥也想坐在老爹的肩头,可是他那个时候已经上学了,觉得自己是个兄长,为了端庄稳重,从来没对老爹开过口,只是看着我坐就会开心。”
沈泽川也笑起来,他望回天边,说:“都说世子长得像王妃。”
“两三分吧,”萧驰野眼里映着漫天的霞,“只是没有我这么像老爹。其实大哥曾经很苦恼,老爹抱病退居王府时,他才十几岁,猛然之间要在那些狼虎般的汉子里搏一条出路,很难。他起初被人嘲笑最多的就是不像老爹,他没有足够健硕的体格,他曾经对朝晖说……”
萧驰野侧颜沉静,他像是回忆起了那一天,又莫名地陷入一种难过。他转头拉住了沈泽川的手,喉间几次滚动,才说:“我们做兄弟的,也很奇怪。我羡慕大哥的稳重,也羡慕他的从容。我从前一直这样想的,要是我早生几年就好了,那我就是大哥,就是世子,就能去尽情地驰骋,不会离开离北半步。可是有一天,他负伤回到家,看我在院里拉弓射箭,竟然对朝晖说真羡慕阿野。”
“我以为父亲和大哥都不会痛,也不会倒,他们流血不流泪。但是大哥成婚那一天,他喝得烂醉,那么稳重的人,却小心翼翼地接过大嫂的手,像是已经预料到日后,对着大嫂红了眼眶。他把家人看作珍宝,他也会害怕的。”
“我没有什么地方比大哥好,如果真的要说,我仅仅是占了父亲给的好体格。”萧驰野握紧沈泽川,“我以前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着大嫂红眼眶,现在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