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宿舍中,手持训练徽章的莫林猛地睁开了眼眸。
他像做了个噩梦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十分苍白,扑到了窗口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一涌而入在他的视野中烧灼出一片片短暂失明的黑色盲区,就仿佛一朵朵妖异的黑色玫瑰在绽放凋零。
少年躲在窗口那片阳光下,愣愣地凝望着前方水汽氤氲的长湖,突然觉得这幅场景朦胧而陌生,一时分辨不出眼下到底是现实还是幻境。
他已记不清之前一共看到了多少场战斗,在那个漫漫无尽的夜晚,他只记得耳畔永远有交战的怒吼厮杀声,地上永远有绊脚的残破尸骸,身旁永远是冰冷的明晃晃的兵刃,每一次抬起头也都能看见月神的光耀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不详血色。
从黄昏时进入荆棘岭防区开始,年轻的派克老爹率领第七军团近半的兵力,以雷霆之势强硬地冲垮了最先遇到的两个拦路的亡者兵团,后面四个兵团见势不妙干脆放弃了各自的营地将兵力集结在了一起,仗着地势欲图拖住第七军团前进的步伐。
但老爹没给他们机会。
他早已调度了最为精锐的几个兵团,在夜幕下飞速绕过了敌人防守的关口地势。
等到年轻的派克带领着第七军团主体军队行至那关口前时,那几个精锐的兵团也已出现在敌人的后方,包抄合围之势加上兵力又数倍于对方,激烈的军阵绞杀下没多久便击溃了那四个兵团,将其尽数歼灭。
这一战老爹又踩碎了四颗脑袋。
最后两个亡者兵团的团长几乎闻风丧胆不敢再战,只远远地派出了无人指挥的骷髅与行尸妄图拖延他们的行军速度,自然是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但亡者并不是老爹这个夜晚面对的唯一敌人。
为了阻挡他们前往冰霜要塞,那几个亡者兵团纷纷回撤了防线上的士兵,让本就复杂的荆棘岭防区一下变得千疮百孔,不知有多少小型的梦魇兽群顺着防线的缺口渗透入了这片区域。对于混乱而言,在这千百道起起伏伏的山岭之中,第七军团分布紧凑的大量兵力就如同黑夜明火一般耀眼,吸引着梦魇兽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前赴后继地疯狂进攻。
少年觉得与老爹随行的兵团所发生的战斗中至少有一多半敌人都是混乱。
另外他还注意到,即使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军团围攻那四个亡者兵团时,老爹麾下的特殊编队依然没有参战,那是十多个已越过了尘世之线的强大职业者,其中有八九位随军一起前去支援冰霜要塞,剩下的被留在了兰格防线。
同样的,亡者中似乎也没有大战士或者大魔法师出手,哪怕最后那几个兵团长都被老爹踩碎了脑壳这场战斗依然控制在了世俗战争的范畴。
而在对抗梦魇兽时,为了给普通士兵减少行军压力,特殊编队的强者则纷纷出手,经常一个人便吸引住一支小型的梦魇兽群进攻,少年还看到其中一位大魔法师使用五环魔法冰封了一条陡峭山谷的出口,将无数咆哮嘶吼的梦魇兽堵在了山谷之中。
可即便如此,这个长夜,大小战斗依然持续不断,伤亡士兵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地势逐渐升高,呼啸的寒风也愈发冷冽,但派克老爹的行军速度却没有丝毫减慢,除了战斗和短暂的休整外,一队队战士们就像狂奔的马群一般不知疲倦地行军,等晨曦终于姗姗来迟地亮起来时,周围已是茫茫一片雪白。
不再有亡者兵团横亘于前,也不再有梦魇兽群尾随于后。
――他们已横穿了整片荆棘岭,走进了延绵高耸的冰霜山脉。
那影像幻境中初升的朝阳照射在漫山积雪上,明晃晃的白雪就如同此刻窗外的阳光一般刺眼。
莫林眯起眼眸,看着宿舍窗外氤氲的长湖,轻轻抿了抿干渴的嘴唇。
心里依然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他又想起了暑假时老爹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对自己说的话:
“血月之战的资料维克多学院里就有,你自己去查吧,只要记着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我都是你的派克老爹,这点是不会变的……可一定要记着这点……”
没想到那个一贯和蔼可亲整天笑呵呵的老爹也曾有如此杀伐血腥的时候……少年摇了摇头,也难怪老爹不愿意亲口和自己说那些往事。他眼前还浮现着影像中年轻的派克老爹重重的钢靴踏碎一个个敌人的头颅。
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踏碎……
莫林苦笑了一下。
自己连在模拟竞技台上杀个人都有点下不去手,本来战斗中一击毙命的击杀原则到了自己这变成了一击使对手丧失战斗能力的生擒原则,要是被祖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恐怕要大骂自己没用。
还要再加上半年不能吃肉的酷刑……
虽然低阶亡者很少有自主的意识波动,像骷髅和行尸基本都只能听从上级命令行事,但从亡者第三序列的种族开始,其实和生者在意识上已没有太大区别,最常见的便是幽灵,他们就有自己一脉相承的文化与传统,也同样可以接触魔力之海受到魔力洗礼并学习魔法使用卡牌。
在伊露维塔,捣蛋鬼联盟里就有一位四年级的学长,波利欧斯特,他就是天赋极佳的幽灵,目前在自然与生命学派学习。
更别提那些能担任军团长的尸巫与黑武士。
而老爹甚至连俘虏都没想留,直接一脚一个统统踩死。
要是自己恐怕下不去这样的死手。
不过又能怎样呢,少年愣愣地思考着,难道真像那个枯手所说,将这些心怀不轨的指挥官送回他们的死海海畔然后等着他们在议会上为老爹求情吗?显然也绝无可能。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又决定违背战争议会的指令,又怎么可能再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或许还是一劳永逸比较好,就像老爹做得那般。
再说那尸巫都是高阶的死灵法师,哪怕只剩下一个脑袋也得小心谨慎对待,在那么紧急的局势之下每一个高阶的职业者都是宝贵的战斗力,哪能分得出人手去监管这些敌人。
或许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吧……
莫林叹了口气。
不光是边境上对抗混乱的那场永不止息的战争没有任何退路,秩序内部的战争也同样残酷无情。少年想起在历史书籍上看到的,那些上个纪元也就是第三纪元里,在神圣联盟成立前的那些对托德尔大陆战乱景象的记载,尤其是亡者与生者之间爆发的数不清的绞肉机般的血腥战役,心里对老爹的做法多了几分释然。
几下低沉的钟声在耳畔响起,终于将莫林的思绪拉回了学院。
“糟糕!光顾着看影像!要迟到了!”
少年猛地跳起。
他抓过一旁玩耍的小黑,拎起背包,收好训练徽章便向门外冲去。
……
下午的课程是欧诺罗姆教授的混乱森林基础。
上课地点和往常一样位于炼金塔的标本室中,离宿舍古堡可是有段路程,等莫林气喘吁吁跑到的时候课程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那位游侠老师正举着一个硕大的蝎子标本,向同学们介绍这种名叫赤尾紫斑蝎的动物,说它的尾毒可以用来缓和一部分具有诅咒能力的梦魇兽的咬伤。
还好欧诺罗姆教授不像安娜・古那般要求严格,看到气喘吁吁的少年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口,只说了句下次注意便挥手让他进入了课堂。
莫林连忙轻手轻脚地走到伙伴们的身旁坐下。
艾玟诺和蒂尔娜都在认真听课,她们正拿着笔在她们的教材上仔细地记着笔记。
一旁的巴伦也有样学样地跟着记笔记,可相比蒂尔娜和艾玟诺娟秀的字迹,卡迪尔少年的字体就和他的个头身块一般粗犷不羁,还没写几个大字便已挤满了书页全部的留白再也写不下了。他瞪着灯泡大眼看了看一旁小吸血鬼的书页又看了看自己的,攥着笔的大手僵在空中,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至于马卡斯,他看到那个紫斑赤尾的黑蝎子标本就头皮发麻,干脆连教材都没翻开。
他本来正在偷偷打量左手边的一位漂亮的三年级学姐,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最优的角度却被突然坐下的莫林挡住了视线,心里登时一阵郁闷,这家伙是真的克我吧?迟到也就算了挑位置居然还这么没眼力!坐哪不好偏偏要坐在这儿妨碍我欣赏……
咳,妨碍我欣赏风景!
马卡斯观察了一下,想要再不动声色地找个好的角度但发现需要挪动的幅度太大,怕引起那个学姐的注意只能作罢。
他没好气地白了莫林一眼,用手摸了摸桌面。
桌面上短暂地微亮起一句问话:
“干嘛去了?”
“我通过那个六十层试炼了!刚刚查看了一段记录影像没注意时间。”莫林也用手抚过桌面,手掌所过之处也留下了一行微亮的语句。
这原本是铁锤教授在课上讲过的一种魔力运用技巧,可以用魔力暂时聚合一些光线留下短暂而微亮的痕迹。
虽然铁锤教授表示这门技巧的难度很大并不在考核要求范围,但不知怎么大家发现在课堂上使用这种方法说悄悄话很是方便――既不会有太明显的魔力波动引起教授注意也可以清楚而快速地交流,于是没过多久一个个便都把这技巧练得出神入化信手拈来。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发现?”马卡斯一下子来了兴趣。
除了莫林外,这位来自格索克帝国的贵族少年,大概是这世上最想弄清楚卡兰德男爵在血月之战中的那些往事的人了,毕竟他可是因为那事被枫叶大公划去了家族继承人的资格。
因为这事,他一时在他们的贵族圈里沦为笑谈不说,到了学院还受到同来自帝国的同学的排斥,甚至还连累到了同组的巴伦与艾玟诺他们受排挤。
“没有什么发现,我只看到老爹带兵冲进了冰霜山脉便离开了影像幻境,在穿越荆棘岭的时候他们和几个亡者兵团以及梦魇兽群发生了战斗,并没有发生其他的冲突。”
莫林知道马卡斯问的是老爹和格索克贵族间的矛盾,他又摸了一下桌面:“或许接下去会有什么变数,老爹他们虽然进入了冰霜山脉但离冰霜要塞还有很远的路程,又或许在防守冰霜要塞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下次找个空闲,我想办法让你们和我一同观看派克老爹当年的记录卡影像。”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少年没有写在桌上,但他却抑制不住自己去那样想。
万一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呢?
奥兰队长也说过,在他看过的血月之战的记载中,并没见过有关冰霜要塞面临大型混乱潮汐进攻的内容,万一那个求援信息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呢,还有魔法导师塞维斯阁下以及老爹派出去的侦查小队,那个叫珍妮的年轻小队长,万一他们也有问题呢,或者他们的传讯也被不知怎么做了手脚更改了呢……
少年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和马卡斯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
后半堂课欧诺罗姆教授放下了那些肢节动物的标本,取出了五颜六色的石头开始介绍混乱森林边缘地带比较珍稀的矿石,一听到珍稀两个字艾玟诺立刻两眼放光地挺了挺身子更加认真了些,打瞌睡的马卡斯也来了几分兴趣,他听到了好几种可以用来提炼加工出特殊合金的矿石名称――那些特殊合金常用于制造魔法机械的关键零件。
剩下莫林依旧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还不时闪过派克老爹的身影。
不知不觉便到了下课。
他们小组习惯性地留下来帮欧诺罗姆教授整理教室,帮他把那些上课用过的动植物标本摆放回展柜中原本的位置,并将那些矿石样品重新封装回晶盒里保存,顺便还会清理一下展柜上的灰尘。
至于那位游侠大叔正和往常一样脱不开身。
每到下课,他就会被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女生围住,尤其是那几个高年级的学姐,一个个都能问出一大堆与课堂内容相关的大大小小的问题,欧诺罗姆教授只能详细认真地一一解答。
天晓得每次课前她们到底花了多少时间预习课程内容又花了多少时间反复钻研教材才能绞尽脑汁地想出那么多稀奇古怪又偏偏与课程相关的问题。
有这些狂热的学姐在,少年已经能预见到他这门课的成绩排名恐怕不会很靠前。
而单从气质形象上来说,埃德・沃伦德与欧诺罗姆大概是学院中最受女生欢迎的两位男性教授,一位优雅一位沧桑都相当有魅力,但埃德大师毕竟早已“名花有主”,老婆还是威名远扬的副院长安娜・古教授,有她在任谁都不敢放肆。
花痴的高年级学姐们便只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这位游侠大叔身上。
再说欧诺罗姆教授上起课来也比那位埃德大师有耐心得多。
这位曾经的托德尔最年轻的制卡大师上起课来确实十分随意,不光在莫林选修的初级制卡课程上是那副样子,在他开设的其他几门课程也是同样。
据说之前曾有几个中高年级的女生想去旁听埃德开设的中级制卡课程,结果还没开始上课便被坐在讲台上的埃德教授不停地冷嘲热讽,等第一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那几个女生终于崩溃,双眼通红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室。
自那以后基本没有人再去旁听埃德教授的课了。
自己的那位老师确实没什么耐心,莫林很公正地评价着。一想起自己几次被埃德老师一脚从雪峰上的魔法塔直接踢回了湖畔的宿舍古堡,少年的屁股便开始隐隐作痛。
“问这么蠢的问题还不如去撞树!”这是埃德老师一贯的口头禅。
哪里会像眼前的欧诺罗教授那般详细而耐心地解答每一个问题。
直到他们几人整理好了教学用具,欧诺罗姆教授还依然被女生们簇拥在中间。
收拾好各自的物品,他们冲讲台上的教授挥了挥手:
“教授再――”
“砰!!!”
教室的入口处突然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巨响。
仿佛一头巨兽用尽力气撞在了教室大门之上,巨大的声响立刻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莫林同样扭头望去。
他看到那面沉木大门居然已从门框上脱落,上面绘制的各色魔力线条也纷纷闪烁断裂崩解消散,随着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断裂的声响,沉重的门板终于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震得整间教室都跳了一跳。
门板上深陷着一个鞋印。
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马尾女生正面色阴沉地站在空荡荡的门口。
她穿着硬朗的黑色长衣,一条简洁但做工精良的墨色战裤沿着她修长而有力的腿部线条收拢进一双长筒皮靴之中,模样说不出得英姿飒爽――如果不去看她那从被踏得四分五裂的右脚长靴中露出的几根小小的脚趾的话。
当然,她还背着一柄沉红的血色大剑。
“米涅尔玛!”莫林惊呼了一声。
咣当――马卡斯手中的包裹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