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圆明园,春花初放,浅草轻盈,风中混杂着淡淡花香散落各处,若鹓躺在院中的竹榻上,手中的书卷慢慢滑落在地。疏影悄悄走近了,将书卷捡起,放到一旁矮桌上,又将盖在若鹓身上的薄毯往上掖了掖,才慢慢退开。
近来,格格睡得时候愈发多了。
若鹓醒来时,落颜坐在一旁,正翻看着方才她手中的书卷。落颜见若鹓醒了,放下书卷,向若鹓探了探身子,问道:“姑姑,午后弘历和弘昼想要带着摇摇与离离去骑射场玩,可以吗?”
“去吧,你们仔细别伤着自个就是。”若鹓抬手摸了摸落颜的发,她的颜儿,已十八了,正是最好的年华,但愿她还能撑到看着她出嫁。
落颜今日似乎心情颇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直陪着若鹓用了午饭,才同前来接人的弘历与弘昼一道,带着两个小家伙离开了。
“花舒姑姑。”房间里,若鹓轻靠在床头,看着一旁忙碌着收拾衣裳的花舒,道,“姑姑照顾了若鹓大半辈子,到了这个时候,若鹓还有最后一件事想要劳烦姑姑。”
花舒在听到若鹓唤她的时候,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走到床边,微微弯了腰,近前听她言语,待听到后头的话,鼻头蓦地一酸,强忍着泪意,笑道:“格格说什么呢?您同奴婢还这样见外,格格有吩咐尽管说,奴婢听着呢。”
若鹓向前伸手,花舒会意地握了上去,继而被若鹓拉坐在床边:“花舒姑姑,打从若鹓进宫,就承蒙您的照拂,这些年来,或远或近,您总算是看着若鹓走过来的。”若鹓微微喘了口气,继续道,“落颜即将远嫁,虽观音保是个好孩子,到底不在眼前,我总放心不下,但蒙古路途遥远,我舍不得姑姑晚年奔波。摇摇与离离年纪还小,我恐怕不能看着他们长大,若有个……万一,还请姑姑替我看护着些,总要平平安安长大就是。”
若鹓轻轻浅浅几句话,便是托孤了,花舒静静听着,唇已被咬得红紫,喉头的酸涩被她咽了又咽,才勉强找回声音:“格格……”
“花舒姑姑不必说些安慰的话,我的身子,我自个晓得,您应下我,就当是安我的心吧。”若鹓微微阖眼,说了一会话,她便又累了。
“奴婢,定全心全意看护两位小主子。”花舒眼中的珠泪湿了锦被,她却未哭出声来,手上紧紧握着若鹓的手,颤得厉害。
若鹓没有睁眼,轻轻拍了拍花舒的手背,道:“将月琴、疏影、香今、瑞金,还有几位嬷嬷,都唤进来吧,我有话同她们说。”今日落颜几个带走摇摇与离离,她特地将平日服侍两人的宫人嬷嬷都留了下来,便是为了这事。
“格格,您瞧着累了,要不要歇一歇,改日再说?”花舒劝道。
若鹓睁开眼,微微笑道:“不必了,我今日觉着还不错,去吧。”
花舒见若鹓心意坚决,再劝无用,便起身去将几人都唤了进来。
屋中,众人都垂首躬身立着,这气氛,各人心中也多少明了几分。若鹓轻轻扫过众人,淡淡开口:“你们都是跟在我身边的老人了,银嬷嬷同瑞金时日短些,我向来也是一样看待的,我近来身子不好,便也不同你们说什么客套话了。”若鹓顿了顿,道,“平日月琴四个服侍我多些,两个小的则仰仗各位嬷嬷照拂,我想着问问各位的意思,可有什么打算?或是出宫养老,或是嫁人,或是继续在宫中服侍,不论哪种,我总不会亏待了你们,自然了,不啻于此,你们大可不必顾忌,必得说实话,我也好趁早为各位做安排。”
若鹓这一番话说完,屋中众人倒未有即刻回话的,或仍旧垂头不语的,或三两相顾的,还是疏影先出声道:“奴婢愿一直服侍在格格身边。”
有人出了头,剩下的人便三三两两同若鹓表明心志,皆是要留下服侍。若鹓略略思忖了下,道:“你们有心了,旁人若还想服侍倒是不碍的,香今,我听闻你额娘近日病重,家中尚有年幼的弟妹,你既然跟在我身边之前,便服侍过紫苏,不若你也照样还去照顾紫苏吧,日后我想着将她安置在府上,你平日在府上服侍,若要回家,倒也自由些。若是他日你额娘身子好了,家中无事了,你想回来,也照样可以回来。”
香今想了想,给若鹓磕了个头,谢了恩。
处理过香今的事情,若鹓静了静,又道:“我这里没什么讲究,自个也不爱立规矩,各位都是先皇与皇上手下得力的人,这些倒也无须我多言。但今日我还是要同各位赘言几句,弘昭与熙苗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今后不论我在与不在,各位今日既然决定继续与我跟前做事,那么便也是认弘昭与熙苗为主的,万不可做对两人有损之事,否则即便我不在了,总有皇上在,总有皇室在,背信弃义会是如何下场,想必各位心中有数。”
“请格格放心,奴婢定当忠心不二,效忠格格同两位小主子!”众人齐齐跪倒,同若鹓表忠心。
若鹓瞧着跪在地上的众人,虽仍不免牵挂,不免担心,但也只得将心中的担忧暂时按下,她缓和了下语气,道:“快都起来吧,我不过是为母则忧,又病中多思,我身边能信任的可不就是你们了,大家多担待些。”
至于齐叔、赵成、陈扬三人,除去此刻跟着来了圆明园的陈扬,齐叔与赵成俱在宫外府上,若鹓不知自个可还能回去一趟,便将嘱托之事写作书信,交与疏影去办了。
完成了这么些个事,若鹓着实有些累了,却又不想睡,她不知道这次再睡着,醒过来时,又会是几天之后,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能见到胤禛,见到孩子们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她尚未同佳期几个叮嘱好,尚未同胤禛再好好儿说会话,尚未同她交好的这些人一一道别,她实在不忍心就这样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若鹓强撑着到落颜几人回来,玩了一下午,离离与摇摇早已睡熟了,叫弘历与弘昼一人抱了一个回来,交给了奶嬷嬷。落颜小脸儿红扑扑的,同若鹓说着下午的趣事,弘历与弘昼仍旧是一个稳重,一个调皮,三人陪着若鹓坐了会,见若鹓精神不济,弘历与弘昼起身告辞,落颜则又陪了若鹓一会,直到若鹓睡熟了,方才回房沐浴更衣。
若鹓醒来时,屋中灯火昏暗,若鹓睁眼便看到了身侧的胤禛,他的手臂轻轻搭在她的腰身上,眉头有些蹙起,若鹓抬手替胤禛将蹙起的纹路展平,而后手慢慢滑到胤禛脸侧。
也不知怎的,此刻她精神头颇佳,完全没了睡意,她想同胤禛说说话,有些事,她想要亲口告诉他,而不是他从别人嘴里听说。可是,她又不忍心将胤禛唤醒,她知道,这个男人,责任感有多么重,即便登基三年了,朝堂渐渐稳固,他依旧兢兢业业,从不懈怠,他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不知疲惫的机器人,让她总也忍不住心疼他。
“胤禛。”若鹓轻唤了一声,她并不想将他唤醒,只是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里,想同他说说话,哪怕只是睡着了的他。
“胤禛,胤禛,胤禛……”才唤了几声,若鹓的眼中便是蓄满了泪,因着承受不住重量而自眼角滑落,隐入发间,若鹓飞快地抹去泪痕,调整了下情绪,才继续轻声呢喃。
“喜欢上你,只不过当初那一眼,从没想过能同你走到一起,走到今天。或许你不知道,在还未见过你时,我便已经很欣赏你了,欣赏你的谋略、铁腕、清廉、隐忍,却也心疼这样的你,这条路注定孤单,即便有十三,可面对那么多蛀虫与反对的声音,还远远不够,但这条路本就不需要热闹。”若鹓蹭了蹭,偎在胤禛怀里,“我总喜欢这样靠在你怀里,总觉得无比踏实,无比安心,好像只要这个怀抱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我知道,你悄悄为我、为颜儿做过许多,在你登基之初,想必有许多难听的话,都是你帮我挡在外头的吧,否则,我哪里可能舒舒服服地过呢?”
若鹓执起胤禛的手掌,与自个的掌心相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初订下的誓言,我还记得,可对不起,我或许要失约了。”再一次的酸涩袭上眼眶、鼻尖,若鹓吸了吸鼻子,道,“颜儿与摇摇、离离,也只能留给你这个皇阿玛照顾了,我本想着,待朝堂稳定了,你能卸下这一身重担时,咱们便带着孩子,邀上十三,一同去云游四方,终究也是不能的了。胤禛……”
若鹓终于决定还是将玉佩的事说一说,她来这里的许多年都纠结在这玉佩之事上,也内疚了许多年,她现在可以放开了:“你可知我那日去见八福晋,是为了同她要回丢失的玉佩,那玉佩,是幼年之时得一哥哥所赠,入宫后,我才知晓,那位哥哥便是八爷。彼时年幼,情志懵懂,我进宫后的心思,全都在你身上,哪里还能承受八爷的厚爱,且八爷亦未认出我。但有玉佩在先,我心内愧疚,且八爷多年照拂,即便没有那玉佩,我也实在不忍他如此零落,才有了与你的那几番争执。无论对你或是对八爷,我都觉有亏,甚至曾起过离宫的念头,可你为何这样好,我竟如何也狠不下心来……”这一次,若鹓没能忍住泪,低声抽泣着,却听见头顶胤禛的声音。
“若鹓。”胤禛捧起若鹓的脸,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而后低头吻去微微颤动的鸦睫上的泪珠,叹了句,“傻丫头。”
若鹓不知他是何时醒的,听见他那一句“傻丫头”,便扑进胤禛怀里,不住说着“对不起”。
胤禛一下下顺着若鹓的背,待她平静了一些,取出贴身放着的玉佩,示与若鹓:“你说的玉佩,可是这一块?”
若鹓瞧着胤禛手中的玉佩,讷讷道:“不是叫八福晋拾去了吗?怎么在你这儿?”
“是弘历捡着的,他认出这玉佩后头的标记,便交给了我。”胤禛顿了顿,道,“若鹓,这是当年固伦荣宪公主出嫁前,送与我的,你怎会认为这是老八的物件儿?”
“你、你说什么?”若鹓因着胤禛的话而呆愣住。
“当年三姐嫁去漠南,我平日与三姐最要好,心有不悦,三姐为了哄我开心,从嫁妆里取了块玉佩送与我,正是这一块和合如意佩。”胤禛简略地同若鹓解释道。
“可是,可是当日那位哥哥曾同我说,他家里的妹妹都爱喊他禩哥哥,而我在裕亲王府时,便听见恭亲王家的伊尔木这样唤他,还说是打小便这样叫惯了的,我还以为、还以为……”
胤禛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他刮了下若鹓的鼻尖,道:“我这个‘四哥哥’难道不比他那个‘禩哥哥’更站得住脚?按常理,皆是以齿序来称呼,哪有拣了名字当中的一个字来唤的?”
若鹓微微蹙着眉,瞧着胤禛,眨了眨眼,道:“好像……你说得有道理。”
“什么‘好像’,应该‘就是’。”胤禛见若鹓还有些茫然得消化着这个讯息,不免感慨,“当年我是因着三姐远嫁而心烦,在上元节上碰见了个乖巧可人的小丫头,便顺手将玉佩送了出去。过后儿也有些后悔,回头去寻,却未寻到人,便也罢了,不曾想,这玉佩当年竟是送给了你,可见,早在三十多年前,我便将你订下了。”
若鹓哼了他一声,却忍不住再次扑进胤禛怀里蹭了又蹭,这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喜悦甜蜜令她头有些晕,当年那个人,一直存在于她零碎梦境的白衣男子,竟然是胤禛?这些年的挣扎与内疚,原来都是一场误会,他们的缘分,是一早便订下的,从始至终,都是他。
若鹓也不知那****是何时睡着的,只觉得这当真是这些年,最踏实、最安心的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