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怎么回事?说来听听?”卢灿往他身侧挪挪,装作好奇的问道。
“嗨!家中……”老头子把手中的烟袋锅子,在台阶上磕嗑,想说来着。
又抬头看看卢灿,见他年轻,看着面相不坏,一口京片子,警惕之心小了不少,可还是把话憋回去了,摇头叹息一句,“总之,那是家父传下来的一幅好画,不能丢了。”
“那您应该直接去荣宝斋啊?”卢灿旁敲侧击,想要把他引走。
老头子拿着空烟袋,拔了一口,“怎么没去?一大早我就去了!小唐不在。”
呃?估计唐思聪正在他姐夫家,逼老余头拿出传家宝了结余大华的事情呢。
“呵呵,您老消息还真灵通,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您确定在这里?”卢灿又问道。
“怎么不确定?别看老头子我老得走不动道,可当年琉璃厂也是有一号的!我在琉璃厂开设宝古斋的时候,小唐(唐思聪)才出生,我还喝过他的满月酒。”
“老唐当年在荣宝斋,都要给我三分薄面。”
我去,这位也是大拿啊!唐思聪今年怎么也快五十了吧。他出生?那不是说老先生在三十年代的时候,就是琉璃厂古董铺子的老板?
注意,是老板!这种人在琉璃厂要比经理人有面儿。唐思聪的父亲唐雨生,当年就是荣宝斋的经理人,自然要给其他店铺老板面子。
难怪他能找到这里?
五六十年前,他在琉璃厂就颇有影响力,现如今更老了,去那些店铺中,打探一下消息,还真的不是难事。就是陈老、付老见到他,都要给面子。
“老先生,进屋里坐吧,有什么事,慢慢聊。”卢灿的语意,含糊其辞。
这件事,他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按理说,这件事又与他关系不大。
他不过是高价从荣宝斋购买了一幅画,头疼的应该是荣宝斋。
可是,看着这八十多岁的老者,大冷天的坐在台阶上四处寻找传家宝,这心理,该是什么滋味?
许是地上真凉,老头子撑着胳膊,想要爬起来,手软无力,差点栽倒,卢灿连忙伸手,将老先生抱住。
瘦弱的身躯,很轻,身上的青袍棉袄,很薄,手中除了一杆烟袋锅,还有一只小布包,被他紧紧攥着。
掺扶着老先生进入门厅,那门卫想要伸手阻拦,被卢灿一眼瞪退。
“小伙子?你在这家店工作?”老先生此时还没怀疑到卢灿的身份,感激的拍拍卢灿掺扶他手臂的手掌。
“这……”卢灿想来想去,还是不打算隐瞒身份,因为这位老者,值得尊敬!
卢灿曾经多次参观津门博物馆,对张淑成老爷子的事迹颇为了解。
张老原籍通县潞河,自小受父亲张翼熏陶,喜欢收藏。
张翼曾担任光绪朝的工部侍郎,颇有名望,家资丰厚,但在抗战期间,张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其房产、店铺等大多被侵占与掠走。此时的张老,开始闭门谢客,坚决不为东瀛人做事,只能靠变卖家产艰难度日。当时,一个东瀛古玩商看上了张家收藏的字画,希望他可以将这些字画转卖给自己,但都被拒绝。
这个东瀛古玩商勾结驻津门的官员,侵占了张家仅剩的一处房产(现在的市体委办公楼),声称只要他肯卖掉收藏的字画,哪怕只卖一幅,房产便归还给他。在这样的威逼利诱之下,张老先生都没有妥协。
进入八十年代后,更是将家中藏品,悉数捐献给津门博物馆。与另一位收藏大家周叔弢,并称“津门博物馆两大捐赠人”。
这样的人,永远都值得尊敬。
卢灿扶着老先生,在大厅旁的休息处坐下,挠挠头,“老先生,也许……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位……香江佬。”
“你?!”老先生一惊,推推老花镜,仔细打量卢灿,“你不是京城人?”
承认自己的身份后,卢灿如释重负,说话也松快多了,“老先生,我昨天在荣宝斋,买了一幅范宽大师的画作……”
“那就是了……就是了!”老先生点点手指,言语中多了几分惊喜,继而落寞,呆坐在沙发上,手中烟袋不停的在大理石地面敲击。
一个想要拿回家传之宝,一个不太想还回去,气氛中多了一份艰涩的沉默。
许久,老先生微微发颤的将手中的布包亮出,解除上面的布扣,露出里面的东西,缓缓推到卢灿面前。
“小哥儿,老头子我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好,这是我的棺材本,都在这。我也不问,你买那幅画花了多少,多了我也出不起,你看……”
卢灿了一眼,这个布囊中,有两沓皮筋捆扎好的钱币,还有一些零散的毛票和银币,另有一枚玉扳指,一方老和田白玉手镯,一串银质项链,另外,还有一张房契。
这还真是棺材本!钱币估计有两千多点,玉扳指、手镯、银项链,这些此时不值钱的,唯一值钱的是那张房契……
嘶!卢灿囋么嘴,这事闹得!
对张老,他挺同情的,可真要让他把画交出去,自己心头如同割肉般。
他将包裹摁住,语气尽量温和,“老爷子,这件事,您得让我考虑考虑……另外,我觉得您应该先去找荣宝斋的唐经理,我和他有正是交易合同的。”
卢灿确实没想好该如何处理,只能把唐思聪往前推,谁让他收这件东西的时候,不明不白的?
“这样啊?”老爷子的语气非常落寞,听得让人心酸。他又何尝不明白,这是年轻人的推托之词。
他可以在文化站那边倚老卖老的耍脾气,他可以在荣宝斋赖着不走,因为他与唐家的关系不浅。真要让他赖上卢灿,老爷子还做不出来,毕竟是外商,还要给国家留点面子不是?
沉吟许久,他抬头希冀的看着卢灿,“小哥儿,我能看看那幅画吗?”
这要求能拒绝吗?
如果从买卖角度来说,这时,肯定不能让对方看旧物。睹物思情,万一发生点什么状况,跟谁说理去?
可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可怜巴巴的眼神,那杀伤力,无与伦比。
实在受不了,卢灿搓搓脸,站起身,“行!老爷子您跟我走。”
“欸!欸!多谢小哥儿!”老先生面露喜色,将棺材本系上,重新捏在手中。
卢灿领着他,出京城饭店,指指后海那边,“那幅画在我的一位师门长辈手中,他正在给那幅画重新装裱。您……就一人?”
“还有……我儿子,在荣宝斋等小唐回来了。”
呵呵,然来兵分两路来着。
“那我们……等等他?”卢灿担心老者稍后,别看到家传之宝,晕倒过去,该怎么办?
“不等了!我们过去看看。”老爷子心急。
想想也没什么,有张博驹老爷子给自己见证,真要出什么问题,也赖不到自己身上。
卢灿带着老爷子,丁一忠和阿全跟在后面。
“你……的师门长辈,是张博驹?”一进后海胡同,张淑成惊讶的问道。
“您老认识我师伯?”
“他……是你师伯?!我就说嘛,张老弟那一身鉴定功夫,不可能是自学成才的,果然是有师承的。”张淑成的口气忽然变轻快。
听他口气,和张博驹老爷子关系挺熟呢?
“您老和我师伯……”卢灿指指张家大院的门,问道。
“张镇芳老爷子,和我父亲当年都在袁世凯手下办差,镇芳老爷子后来在津门养老,就住在我家隔壁,你说,我和你师伯熟不熟?”老头子斜着眼睛看了卢灿一眼,语气中不自主带出长辈的味道。
还真忘了这事。
张翼可不仅担任光绪朝的工部侍郎,最早是原为醇亲王载沣的侍从。后历任江南候补道、直隶矿务督办。袁世凯北洋政权时,又担任热河矿务督办、路矿大臣,也算是民/国初年的风云人物之一。
他和张镇芳相熟,这不很正常吗?
张博驹老爷子今年八十二,张淑成今年八十三,两人相熟,甚至是好友,完全不意外。
靠!这扯来扯去,竟然扯出一位长辈来着!
这事,究竟是好是坏?还真说不好。
这不,得知卢灿是张博驹的师侄,老头子来精神了。
自己上台阶,把张家院子的门环,叩得叮当响。边叩门边喊,“张春游,你老哥我来看你来了!还不赶紧开门?”
看得卢灿目瞪口呆。
在京城,敢对张博驹张老直呼其名的,很少很少!
春游,也算是张博驹的别称,他曾经组织“春游社”,成员均为当时中国化界中的一批元老精英,是各文化领域享有盛誉的代表人物如叶恭绰、卢慎之、张润普、于省吾、周汝昌等人。因此,只有关系密切的人,才叫他张春游。
开门的是张泽宗,“张爷爷,您怎么来了?”
这句问候,证明张淑成老爷子刚才所言非虚。
不过,卢灿旋即奇怪了!
昨天下午,把这幅画送给张博驹张老鉴赏时,他肯定看到了张翼的收藏印章,也能想到这幅画应该出自张淑成家的!
可是,老先生昨天为什么提都没提两家熟识这件事?
难道是……张博驹老爷子,对张翼一家其实有心结?
卢灿紧随着张淑成老爷子进门,张泽宗惊讶的问道:“咦?阿灿,你怎么也来了?我家老爷子,正趴在那块石头上挪不开眼呢!”
“石头?什么石头?春游人呢?”张淑成胳膊搭在张泽宗的手臂上,老家伙一大早从通县赶过来,先去荣宝斋,又去京城饭店,真的累了。
“欸!张老,我这就带您过去!”张泽宗搀扶着张淑成,往客厅走去。
又对张博驹的书房喊了嗓子,“爷爷,津门的张爷爷来了!”
“哦!老张头啊!你还真能找啊!我就猜到你会来!”张博驹的声音,从书房那边传过来。不过,听他的意思,对张淑成追讨这幅范宽的画,似乎早有预计?
可是,老爷子为什么昨天没告诉自己?
“阿宗,你带老张头去客厅坐坐,我稍后就过去。阿灿,你来一下!”老爷子看到卢灿和张淑成一起出现在院子中,对卢灿也喊了句。
卢灿正满怀疑问呢,连忙朝书房那边的走廊奔去。
书桌上,摆放着那件田黄石,旁边还有一枚放大镜,刚才老爷子正在看上面的微雕呢。
见卢灿进来,张老摘下眼镜,揉揉眼眶,“范宽的那幅画,你准备怎么处理?”
卢灿龇龇牙,咬咬嘴唇,他还以为张博驹老爷子这是为对方求情呢?沉默半晌,说道:“那老爷子怪可怜的,要不……还给他?”
这句话说完,卢灿心都在滴血。
张博驹重新带上眼镜,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摸摸卢灿的卷发,“好孩子!”
“不过,这幅画不能放,不仅不能放,那老张头家,可还有不少好东西呢!你得多准备点钱,我能让他把所有藏品主动掏出来!”
“稍后,这件事你别说话,我来对付老张头。”
老爷子的一席话,虽然卢灿一头雾水,可是心头狂喜,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