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新生入学。
位于台南工学路小东门附近的成功大学,人来车往,异常繁忙。
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盘腿坐在校门口的花坛处。他的面前是一块破旧的床单,床单上,摆放着几张表面有些陈旧的油画,还有几幅工笔及素描图。
成功大学是台岛四所老牌“国立”大学(台、成、清、交)之一,堪称人文荟萃,卧虎藏龙。他的画摊一摆开,立即就有学生或老师围拢过来。
很多人猫了一眼,摇头闪身走人。
这种入门级的画作,也敢拿到成功大学门口售卖?想钱想疯了?
听到周围人群中的议论,这位中年人扯扯头上的斗笠帽,遮住脸孔。
臊的!
这些画是他以极低价格从市场扫来的,原本就不是拿来卖的。真正想要卖的那幅,还在旁边的蛇皮袋中呢。
这不,目标还没来,暂时不能拿出来。
静坐了十多分钟,远处的街角,传来两三声鸽哨声,混在街市的喧闹声中,没人在意。
斗笠男抬头,远处,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劈开人群,缓缓向校门口行来。
目标来了,还是坐轿车来的,得,计划要改。
他情急之下,将身边蛇皮袋中的一幅画框抽出来,堆在那堆旧画上,用床单一裹,拎起来就走。
“咦?那幅画不错,你怎么走了?我要看看刚才那幅画。”立即就有眼尖的学生,看到刚才的那幅新拿出来的油画,感觉很好,马上伸手拉住这位中年男。
“那幅不卖!”这中年男见车子越来越近,心头着急,很生硬的怼了回去。
那学生不干了,还有几位同学在帮衬,围了上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摆摊卖画,怎么不谈价就说不卖?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眼见车子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抵达校门口,即将擦身而过。这位中年男子也算是江湖下九门中的老手,很快有了办法。
他拎着床单包裹,强行向校门口的位置突了两步。很自然,那帮学生也跟了过来,很快将校门口堵得严严实实,那辆车被堵在校门外进不来。
摁了几声喇叭,围拢的人群,根本没人理会。
司机推开车门下来,站着听了会,又回到车中,低头说了两声。
成了!中年男子虽然在不停的与学生争吵,但他的眼角余光,一直留意这车子那边。
“真的不卖!卖的话,你们也买不起!一百万新台币,你们有吗?”中年男子突然抬高声调,向身边的学生问道。
一百万?!什么画这么值钱?
此时的台岛,一百万新台币,那是很大的一笔财富!能在台南繁华位置购买一栋房产。
围拢过来的人群,越来越多,虽然最初的几个学生哑火,但依旧有好事者在旁边挑事,“哟?一百万的画作?那肯定是大师的作品啰?拿出来看看呗!”
“对对对!拿出来看看,什么画敢要价一百万新台币?”
“拿出来看看,值不值一百万另说,就你这模样,能有一百外的画?”
那中年男子似乎被这些话语刺激了,他从包裹中抽出那只画框,端在胸前,向四周展示,尤其是在对丰田车时,还稍稍停顿了两秒。
可惜,车中人似乎对他手中的画作,没什么兴趣,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下车察看。
车中客是谁?
正是七十七岁的颜水隆大师。
他此时正担任成功大学的工美系教授,今天来校授课。坐在后座上,人老眼花,刚才虽然瞄了一眼这幅画,但没看清。
画作拿出来展示,顿时吸引更多的学生和围观众,有人歪着脑袋,追着这幅画欣赏。
这是一幅宽六十厘米,高八十厘米的竖幅油画,画面主体内容为两位东瀛艺伎。
其中一位年轻的女人,身着紫橙色的和服,头发高高发髻起,斜插着一根日式的排珠钗(钗柄缀有珍珠流苏),发髻另一侧佩有一朵红花。
年轻女子为舞蹈形,侧身,左手前伸,几根手指微微屈起,右手臂绕背,贴在和服的腰部,这正是东瀛艺伎的献舞的起手式。
她的舞姿占据整幅画的视觉中心,其身上的和服,色调堆积和美,色块多而不杂,很有形象生动。
年轻舞姬的身后,站着一位的中年女子。她的面容很严肃,身着灰色和服,其姿色、表情、服装,与年轻女子形成鲜明对比。
将年轻的艺伎衬托的愈发美艳而婀娜多姿。
“好作品!怎么有点像黑田清辉的《舞伎》?”成功大学,卧虎藏龙,很快人群中就有人点出这幅画的出去。
“靠,真的有点像黑田清辉的《舞伎》,会不会是仿作?”
“还真是大师的风格。”
…………
敞开的车窗,终于将这些话语,一字不漏的传到老者的耳中。
颜水隆皱皱眉头,黑水清辉的作品?能出现在这街头小贩手中?不可能!
他很快否定这幅画的真实性,但心底的侥幸,依旧存在,拍拍前排的椅背,“阿奇,下去看看,究竟是不是黑水大师的作品。”
这位司机是他的弟子之一,自身的学识能力很不错。
为什么他会对黑水清辉这么感兴趣?
原因很简单,此人对台岛油画的影响力巨大,而且与颜水隆有直接关系。
日治五十年,东瀛文化对台岛有着深刻影响,其中就有油画。
对台岛油画影响最深的东瀛画家有两位,其一就是石川钦一郎,此人被誉为“台岛油画之父”,另一位就是黑水清辉,此人是世纪之交的东瀛知名画家,东瀛外光画派的创始人。
算起来,黑水清辉要颜水隆高出两辈,他是冈田三郎助的指点师傅(指点过,非正式授徒),而颜水隆在东京学画时,正是冈田三郎助的学生。
因此,颜水隆也可以说是黑水清辉的徒孙。
祖师爷的画作,流落台南街头?他心底是不愿相信的。
黑水清辉病逝于1924年,根据他的遗嘱,以他的遗产创立了美术研究所,即今天的东京国立文物研究所,黑田清辉的作品大部分收藏于该所,颜水隆去那里参观,不只一次。
可是,弟子齐奇的回答让他吃了一惊,“老师,我看不准!”
齐奇又补充了一句,“没有签名,但画风很像,融合了写实主义与印象主义画风,不仅造型坚实,色彩亦激情张扬,很有黑水大师的风格。”
难道真的遇到黑水大师的作品?
这下颜水隆坐不住了,推开车门,在弟子的帮助下,来到人群外。
“让让!”齐奇喊了一声。
有学生立即认出老者,连忙将他让进去。
“大师,您看看,这究竟是不是黑水清辉的作品?这家伙,开口就是一百万新台币呢!”有人在旁边附和着说道。
中年男斗笠下的眼睛,闪过一丝喜悦,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这位老者。
至于老者是否愿意掏一百万新台币来购买,就要看这幅画能否被识破。
“我看看这幅画,可以吗?”颜水隆来到中年男的面前,抬头问道(颜老个头不高)。
原本以为自己德高望重,态度和蔼,那中年人怎么也该给面子,可那人的动作,气得颜水隆恨不得抽他一耳光。
那中年男将怀中的油画搂紧,问道,“你买吗?不买看啥?”
“这是我祖上在小早川大人家中做帮工时,大人赏赐给我祖父的。”
这中年人的一句话,让颜水隆对这幅画更感兴趣。
他说的小早川,就是小早川笃四郎,东瀛知名油画大家(此人也是臭名昭著的东亚圣战歌颂者、军旅画家)。
此人自幼来到台岛,也是颜水隆的师兄(小早川是冈田三郎助的入室弟子)。
如果说这幅画,确实是从小早川家中流出,还真有可能是真迹。
至于那男人所说的赏赐,他呲之以鼻。极有可能是当年东瀛败走台岛时,他家祖上趁乱偷走的!
“哦?小早川先生的家?不是在台北吗?你祖上是台北过来的?”颜水隆没着急回答买不买的问题,而是试探的问了一句。
问完后,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中年男人斗笠下的面容。
中年男人一脸茫然,“台北?不是啊,我爷爷说是屏东垦丁呢,难道他记错了?”
没错,小早川在台岛的家,就在屏东垦丁。
虽未上手,颜水隆对这幅画的期待已经大大提高,他终于扬扬手,答应道,“这幅画如果是黑水清辉大师的真迹,一百万新台币,我买了!”
“欸!欸!好的!”中年男听闻此言,高兴的将手中的画作,平放在包裹上,自己闪身在一旁。
这幅油画没有签名,其风格与黑水清辉的著名画作《舞伎》很相似。
《舞伎》这幅画,陈列于东京国立文物研究所,颜水隆不止一次看过,甚至还托关系,上手过一次,印象很深刻。
两者的衣襟、人物、表情、配饰,有着惊人的相似。
看看画面的陈旧感,再用手捻捻露出的一丁点画布,手感有点沙,是陈年老布。
这让他心中有了八/九分相信,这就是黑水清辉的一幅未曾公布的作品。
只是很奇怪,如果说小早川师兄有这样一幅黑水清辉的作品,他为什么从未提起过?自己去师兄家多次,也未曾见到过这幅画?
这不可能啊!师兄可是黑水清辉先生的崇拜者。
“你祖上什么时候得到这幅画的?”颜水隆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我爷爷十多岁时,去垦丁农场,被小早川大人赏识,得到这幅画的。”
颜水隆可不关心这幅画究竟是偷的还是赏赐的,他想要判断这幅画存在与小早川家中的年份。他暗自算了算,这人四十来岁,他爷爷八十多应该有了,十多岁的时候得到这幅画,那岂不是说在本世纪初,小早川师兄家就丢了这幅画?
这倒是符合小早川师兄,为何没和自己提过这幅画的解释。
“嗯。你给我去办公室。”颜水隆点点头,示意中年男跟他走。
一百万新台币虽不少,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
下午,颜水隆回家,在书房中,他再次将这幅画拿出来欣赏。
“骚噶!真是佳作!”
赞叹一句后,他感觉这幅画框有些配不上这幅画精品之作。
将背衬板取下,抽走牛皮垫纸,露出背面画布,一愣!
背后是一幅钤印:“香江维德拍卖收录精品仿作存档”!
这钤印什么意思?是拍卖公司收集拍品时,遇到伪作,他们打上的专门印记!
这幅画是维德拍卖收录的?精品仿作?
不可能!
颜水隆扶着办公桌,晃了晃,好在他的身体还不错,慢慢坐会靠椅上?
维德拍卖?能不记得吗?前些天还找人给这家小拍卖公司找碴,他们的报复如此之快!
这是很嚣张的报复啊!
颜水隆找人试维德拍卖的眼力,卢灿同样用伪作,来试试颜水隆的眼力!
打脸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