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摊位和柜台之间,有一张红木桌,玻璃罩盖得很严实。
那是一尊西周错银青铜簠(音斧)。
簠是古人盛放黍、稷、稻、粱的方形器皿,其用途与簋(音鬼)相仿,属食器。
簠器盛行于西周春秋时期,战国末期已经消失不见。存世时间很短,因此数量极少,卢灿的虎园博物馆中,还真的没有簠器。
这尊簠器保存的非常好,方棱形,体形略长,上下八鸟足,铸四方纹,错银走纹线间隙,两端簠壁错银字“日”“月”。这种铭文在商周青铜器中很常见,是器主感恩上苍赐予食物的最常用铭文。
簠器有一最大的特色,就是盖体同形。这其实是为了彰显《周礼》中的“分而食之”这一最有诚意的待客礼节。
这是尊好东西!馆藏级金属器!
有玻璃罩格挡,卢灿没能上手,但既然叮当器用它来镇店,相必不会是假货。
卢灿手指敲敲玻璃种,示意站在不远处的销售人员过来。
看那销售人员面带苦笑,卢灿便猜到,今天想要买下这尊西周错银日月方纹簠,怕是不容易,这表情,分明是有太多人问价。
果然,那年轻的销售人员一上来就开口:“这位先生,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谢绝出价。”
和一个销售人员讨论没用,即便是大堂经理,也做不了主,卢灿点头示意知道,将手中的菱花凤镜交给他。
一千五百港元,这面菱花凤镜到手。
对方走眼了,或者说他们的初检学徒走眼了。
这一类的老青铜器,进货渠道在内陆,亚洲也只有中国古代的青铜器种类繁多,至于怎么来的?呵呵……
所以,后世有人说过,每一家香江古董铺子都有一拨盗墓贼。内陆想要抓掘墓盗坟的那帮人,去香江卖的古董铺子找,然后逆向查案,一抓一个准。
虎园博物馆一旦开张,也免不了和土夫子打交道,甚至需要专门养一批这种人。
当然,如果是佛首、佛像、兵器之类的,还有东南亚渠道可以进货。
因为有风险,他们每年进货的次数相对较少,每批次货量大,所以,初检就交给学徒来进行。这些学徒会将卖相差的、明显难以修补的货品挑出来,做摊位货。
自己手中的这面菱花凤镜,铜锈重重叠叠、黄绿色的锈迹太重,想必初检学徒将上面泛黑的金银平脱当成锈色,把这面珍贵的金银平脱唐镜当成次品。
“是不是最近刚进的货?”卢灿摩/挲着这枚古镜,和那位店员攀谈道。
“嗯,前天晚上到的,昨天上柜。这次有不少好货,您要不要再看看……”卢灿穿着不俗,书生气十足,又花真金白银买了东西,那店员很热情。
柜台后面是多宝阁,里面陈列着各色精品铜器:香炉、古匕、鎏金铜佛、铜镜、小铜鼎、簋、盨、敦、互、斝、敦、豆、铺、盂,种类很齐全。
叮当器店内的货色,真品能达到三成,还算不错。
别以为这比例很低,进入九十年代,香江古玩店铺中,真货十不存一,到2010年后,呵呵,基本是一店工艺品。
卢灿还真的看中一件,等这位店员包装好铜镜,他伸手指了指多宝阁上面的那对斝(音假)“这对斝,能上手看看吗?”
店员连忙点头,这是遇到识货的。
他已经猜测到卢灿可能是哪位收藏大家的后人,否则,香江年轻人中,能正确读出这个字的都屈指可数,更别说认识了。
斝器并非单纯的饮酒器具,它还是商周时期重要祭祀活动——祼(音关)礼的道具。
这一对斝器,被他小心的放在卢灿面前,一模一样,尤显稀缺。
三足、圆腹、圆口喇叭形,一鋬(耳),双柱,器形高为十六公分,口径为八公分,三足径与口径等同,腹部略细,直径约为六公分。整个器形端庄优雅,身上布满斑驳的铜绿,依稀可见腹部的雷云纹。
卢灿感觉这不是假货,右手带手套,扶住斝身,左手先摸摸鋬耳、再摸摸底足和双柱,看看是否结实。
检查完毕,这才上手。
这尊斝器很沉,足有两公斤。
想想古时候也不容易,弄个酒杯都这么沉,这怎么喝酒?难怪电视剧中,古人喝酒双手捧杯,仰脖来一下。这东西不用双手,如果滑手,磕掉牙齿很轻松。
铜绿发色自然,不似作伪,其锈斑被人为处理过,但那是为了维护,使其卖相更好而已,倒不是掩饰什么。
检查完锈色之后,又放在鼻子前闻闻。
老铜器是有味道的,老铜绿的味道,与浸泡或者酸咬后的铜绿,味道明显不一样。老铜绿,味臭而不酸!伪作的铜绿,味道酸而不臭!
当然,这种鉴定,需要经验。
这一对斝器,也被卢灿拿下,不过,这次的价格可不便宜,整整五万港元。这一价格,放在二十年后,在内陆也能买到如此品相的青铜器。
呵呵,当然,内陆的青铜器价格,一直就没上去过。
两件瓷器入手,卢灿这才问道,“林老在楼上吗?”
“您是?”这位店员自己也感觉有些冒失,歉然的笑道,“林老不在,我家大小姐在楼上,还有我家姑爷胡总也在。需要我去通报吗?”
他的回答倒是让卢灿有些惊奇,这伙计只怕在店内地位不低,他是家生仆。
家生仆又叫家生子,就是世代都是主家佣人,与主家融为一体。
香江废奴很早,但这种家生仆不属于废奴之列,他们往往都顶着主家的义子名义,替主家办事,地位自然要比一般菲佣、高/丽佣强太多。
拥有家生子的家族,大多数都是早年来自内陆的大地主、大商家。没想到,叮当器的东主林笙福林家竟然也还有。
卢灿的语气也客气几分,对他点点头,微笑道:“辛苦了!就说纳徳轩珠宝的卢灿,冒昧来拜访林东主。”
卢灿?纳徳轩少东家?在这一带的知名度还是很高的。
这位家生仆脸上立即堆满笑容,拱手行礼,直接做了个请上楼的手势。
………………
“换器?”卢灿对面的那位女性,表情很惊讶。
林菀是林笙福的独女,很富态,三十出头,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坐在她旁边的男子,姓胡,港大助教,她的夫婿。
“当然,如果林东主原意直接出售,我当然更欢迎!”卢灿靠在椅子上,双手一摊。
簠器之所以珍贵,并不因为器形,而是少见!
卢灿接触这么多的博物馆,还真的很少见到簠器,因此,他提出置换。
“卢少东主真是……”林菀心头冷笑,原本想要直接拒绝,可她丈夫胡云峰在桌子底下轻轻拽了一把,她很快改口,“不是卢少东准备用什么来置换?”
“自然是铜器,或者您二位能看上眼的铜佛。”
“包括那批少东家从巴黎运回来的那批圆明园旧物?”
林菀还真是口舌犀利,直接戳中卢灿的痛点。那批器具,卢灿是准备做开馆特展的,自然不会轻易出手的。
卢灿摸摸鼻翼,不好意思的笑笑,“林东主认为鼎器怎样?我可以匀一尊战国青铜鼎器来置换。那是一尊楚国圆鼎,高为三十公分,口径为二十公分、虎足,我们鉴定结果是诸侯鼎。虽然没有铭文,但品相不错,云纹清晰。明代出土,传承到今天,算是传世古。”
虎园博物馆还真的不缺鼎器。
福伯在缅北时,收购的货品中,鼎器有六尊。卢灿所说的这尊楚国诸侯鼎,因为无铭文,价值最低,所以被他拿出来置换这件罕见的簠器。
楚国诸侯鼎,在卢灿那里不稀奇,但放在叮当器这店铺中,绝对震撼。最起码卢灿刚才在楼下,只见到一尊宋鼎,商周鼎一只没有。
鼎是青铜类的重器,而且从明代就已经出土,其价值已经超过店中所陈列的簠器。
可以说卢灿已经很有诚意了!
林菀有些犹豫。
鼎器非贵族不能用,而内陆每逢鼎器出土,追查的就会异常严格。因此,他们手中的两条线,在供货时,对鼎器这类大件,很忌讳——小件被抓不过吃点牢饭,鼎器被抓弄不好要吃花生米,这些土夫子深知这一点。
所以,连带着叮当器店铺中,重鼎一件没有。当然,林笙福私藏中,有两尊鼎器,但那是他的眼中宝,不可能拿到店内销售。
可人心就是这样,一山望着一山高!
当卢灿提出这样的条件后,林菀感觉,也许自己再抻一抻,对方可能报价会更高。
“卢少东,谢谢您的赏识!可……这件器具,属于叮当器的镇店之宝……”她犹犹豫豫的表现,似乎在做思想斗争,其实她在等卢灿继续加码。
可惜,这位纳徳轩少东家一直笑眯眯的看着,并不插话。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冒然提出置换,让对方多了一丝贪婪。
这是每一位收藏家都有的通病,看到心爱藏品就想立刻拥有,坂本五郎有,卢灿也有。
卢灿不接话,林菀有些下不了台,好在胡云峰机灵,接过话头,“卢少东家,这件事我们需要和父亲商量才能决定,您看呢?”
“应该的!”卢灿意识到问题所在,不愿在这里多待,随即提出告辞。
他的干脆利落作风,让胡云峰很是刮目相看。
胡云峰也想着从这位优质客户身上多捞点,自然不希望他如此快速恢复过来,马上站起来,“那件日月簠,卢少东家还未上手吧?我带你下去上上手!”
他回头对妻子说道,“阿菀,你给父亲打电话,问问他的意见!”
卢灿心底闪过一丝警觉,这位胡云峰,还真不是那种书呆子,精明的很呢。
趁热打铁这一招,玩得挺溜!
既示好了卢灿,又希望这一话题能够继续,还真是做生意的好手。
不过,他确实想上上手,看看这件物品真伪如何,于是点点头,“那就麻烦胡教授!”
这件簠器,高三十三公分,长二十五公分,宽二十二公分,盖体中分,基本上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底足为中空,盖上四足为实铸。
惊喜在内部。
四壁各有错银铭文一个,说是文字,还不如说是图案,卢灿没认出来。
“这是……”他指指这四个铭文,问道。
胡云峰摇摇头,“这几个铭文,我们也没认出来,并非大篆,也并非甲骨,我们的鉴定师,一致认定这是图案,可我总觉得,它还是文字。”
殷商甲骨,西周大篆,都是中国上古时代规范文字,可惜,研习的人太少,香江就更难觅,不知道李林灿是否熟悉。
他低头,一点点抚摸这四个错银图案,嘴中还在不停的喃喃自语,似乎在揣摩这四个文字的内涵。铜器腹壁上的瘢痕,铜绿,似乎都在昭示着,它曾经的荣耀,以及漫长岁月中的沉寂。
卢灿虽然一再告诫自己别坠进去,可是,看完内部,他不由自主的还是沉浸下去。
这就是古玩收藏的魅力!
胡云峰在一旁,挑着嘴,露出略显得意的笑容。他已经有感觉,为这件东西,卢灿加码,是肯定的!
不过,算盘很如意,现实很残酷。
“少爷,对面瓷王堂开门了!贾立武刚刚带人进去!”
丁一忠闯了进来,一句话惊醒沉迷中的卢灿!
摸了摸额头的冷汗,卢灿长吁一口气,今天不能再看了。
对胡云峰拱拱手,“胡教授,那我等候林老的决定!”
看着他走向街对面,胡云峰咬咬牙,一腔郁闷不知该如何发泄!
到手的鸭子,飞了!